2015年12月1日 星期二

[雜感] 電影《阿飛正傳》觀後感

2015.12.01


阿飛正傳是一部關於時間的電影。從電影開頭的經典台詞:「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時之前的一分鐘,你跟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那一分鐘,由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一個是事實,你不容否認的,因為已經過去了。」蘇麗珍凝神看著旭仔的手錶,在那瞬間,觀眾的時間便完完全全地被捲入電影的時間之中。


若要談論時間,就必須要談論記憶。對我來說,時間之於人的感受在於記憶,人必須要對某一個時刻有所感覺,才會感受到時間的流動;當那段記憶被保留下來的同時,你之後的時間便被那段時間所圍困住。也因此,在阿飛正傳中,所有與旭仔相遇的女人,都是在某個剎那跌進了旭仔的時間;如蘇麗珍凝視著旭仔的手錶、梁鳳英接下旭仔丟來的落單耳環以及養母撫養旭仔後對於他的感情。然而,旭仔的時間始終都不屬於他們的,旭仔彷彿就像他自己說的,那隻沒有腳的鳥,永遠在天上飛,只有到死才會落地。這也使得這些落入旭仔時間的人們,必須想辦留住他的時間,他們希望被記住,無論是甚麼方法,就算被恨(養母)、就算犧牲所有地追上去(梁鳳英)又或是默默地讓痛內縮靜靜等待復原(蘇麗珍)。


那旭仔時間呢?電影中的旭仔彷彿就像是自己所說的那頭飛鳥,永遠在天空飛翔,永遠漂泊;然而他始終被圍困他自己的虛無之中。他渴望能夠再見到自己的生母一面,他渴望可以轉動自己生命的齒輪,讓一切運轉,讓自己能夠繼續走下去。他在飄渺的生命中,以無所謂的方式去抵抗自己生命的空白,他讓所有人都交出了自己,自己卻又飄飄地離開,他使自己看起來豁達無情;可是旭仔並沒有真正忘記了誰,他始終記著進到自己時間裡的人。到了電影最後,旭仔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真正在飛,打從一開始就是死的,他的生母拒絕了他,而他又拒絕了一切;空空如也的生命中,未曾被賦予任何的事物及價值,他一直在地上,就像自己癱在菲律賓的街頭及那列行駛中的火車。


故事中還有另一個穿針引線的腳色,就是警察。警察的出場於蘇麗珍在旭仔家樓下等著旭仔,那時他正在巡邏,見到了蘇麗珍,然後陪著蘇麗珍慢慢走出旭仔的時間。警察這個腳色在整部電影中是最為穩定的一個狀態,他日復一日地走過每個巡邏點,出現的時間分毫不差,他是最精準的時間,他不停地運轉著,一直到他的母親去世,他才辭職跑船。警察這樣的腳色之於旭仔是一個強烈的對比;他有母親,旭仔沒有;他所有的時間都是固定,旭仔沒有;他總是有一個很明確的想望,但旭仔沒有。也因此兩人在菲律賓(旭仔的初始之地)碰面,形成劇情的強大張力。當旭仔要對警察說鳥的故事,警察反駁他說:你根本不會飛,你一直都在地上。如此明確的衝擊,也敲破了旭仔自己所建構的虛假時空,他讓旭仔真正地看見了自己,也讓旭仔碰觸到自己最深層的恐懼及無力,最後旭仔再問他,他一生最後一眼最想看到甚麼,警察告訴他,他這一生還沒過完,往後都還會看到更多東西。而這段談話對應到梁鳳英對旭仔問的,他一生最愛的女人究竟是誰?


我覺得阿飛正傳這部電影,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密室,而這個密室是以一種循環的姿態在運轉。被導演選進密室的腳色,都各自在自己的時間中輪迴,而這些東西是無法前進的,儘管裡面的每個腳色都不停地想要突破甚麼;然而,他們始終無法擺脫自己生命中某種命定的規律。即便是旭仔這樣無法找到自己的人,他用盡各種方法去填補自己的生命,但他始終被困在自己找不到的那個源頭,無法走出來。這樣狀態非常逼近一個哲學的課題,我究竟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去哪裡?而三個問題都歸結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感,就是對自己的感覺。王家衛透過無數個腳色的生命時間,交織流動,形成無數個迴圈又形成一個巨大的迴圈在運作著整部電影,這樣的做法完全顛覆了他上一部作品旺角卡門那種線性的敘事手法,使得在電影的敘事層次,提高到一種情感的強烈暗示。


據說阿飛正傳原本還有下集,最後出場的梁朝偉,正是為了接續下集而登場。然而,這部電影卻沒繼續拍下去了,彷彿這個故事就停在梁朝偉最後的梳頭、看錶。導演並沒有讓整個故事找到一個出口,反而硬生生地關上了門,讓生命停留在屬於自己的時間之中,直到死亡的手,輕輕闔上誰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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