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21日 星期一

[雜感] 電影《Room》觀後感

2016.03.13

電影《Room》講的是一對母子逃離房間的故事。而這個逃離房間,並不單單只限於故事前半段實質上的密室逃脫,在後半段劇情中,儘管喬伊及傑克來到了「世界」,但他們始終離不開心中的那個房間。而那個房間的影響遠比故事前半的密室還堅固,他們必須要面對自己生命中的空白的陷落,面對自我的傷痕,他們必須重新學習面對這全新的,比一個房間還大上許多的世界。


電影採用了一個非常厲害的視角──透過小男孩傑克的視角,去看待整個綁架囚禁事件的始末,以及後續的被害者情緒。這樣的方式透過孩童的想像及純真簡化的思維,使得整個故事的基調呈現出不同於傳統敘事中的強烈恐怖,而是透過一種未開放的、朦朧模糊且帶有一些魔幻色彩的感覺,悄悄地揭開了房間中的一切。電影的開頭,利用傑克對房間每個物件的打招呼,開啟了其空間上的侷限及壓迫,也透過櫃子裡數著床板咿歪聲(老尼克正在強姦他的母親),展開整個空間權力的分配。導演巧妙地避開感官上最直接的刺激,而將這些能量張力,透過一個更為客觀冷靜(而這樣的冷靜建立於小孩對於事物的無知)的影像來探觸隱藏於鏡頭外的各種展開。然而,這樣的冷靜並不是失去溫度,全然分析或是感情剝奪的論述,而是透過傑克的想像力,以及他自己建立出來的世界觀,來重新詮釋現實中所發生的一切,讓整部電影存在一種情感的強度;也就是這個事件的觀看者的情緒並不是被抽離的,他依然能夠感受到所有事情發生背後的可怕及各種潛藏的情緒,但他卻用一種不同於常人認知的角度,將其折射出另一種影像。這樣的處理方式,使得電影敘事本身不會過於激烈矯造,而是用一種緩慢、溫和的暴力,拆解了觀影者與影像間的虛實藩籬。


電影的後半段則是描述喬伊與傑克終於逃脫了房間,回到了「正常」的世界。不同於一般犯罪電影的操作(往往故事就到這邊結束了),電影將故事繼續延伸,也拉開了電影的敘事格局,將事件後被害者的狀態,從傳統劇情結構的幸福陰影中解放。電影中,傑克與喬伊則面對到兩種不同的狀況;傑克必須重新認識這個他從來不知道的世界,又或是說他以為不存在的世界。他看見雲、看見各種人、看見樹葉、看見狗,這些原本只存在於電視中,被平面化的事物,無法觸摸感受的一切刺激,全部都從抽象化為真實存在的具象樣貌,傑克開始學習著修正自己過往的價值及記憶,他必須重新破壞掉自己的舊有概念,慢慢去學習面對這個更為複雜巨大的世界。在裡頭,傑克經常會去回想過去的生活(當他面對母親的困境時),他會用他的記憶重新去描述過去生活的種種;在這裡,一反傳統敘事可能出現血淚控訴的姿態,傑克用一種平淡的,甚至彷彿像是招喚過去美好種種的方式,慢慢地說出自己的感受,以及過去與現在的比較。那樣的房間,始終無法消失在生命的歷程之中,始終影響著傑克如何去面對未來種種未知所帶來陌生恐懼。


不同於傑克對於「世界」的無知,喬伊在十七歲被老尼克綁架前,已經具備了對於外界的知識及感受,也因此他從囚禁階段,便一直期待著脫逃,這樣的立場與傑克是不同的。比較起傑克處於被動的位置,喬伊則是一直主導著所有故事的進行與發展。然而,當喬伊回到他所認知的現實的同時,他必須面對另一個與傑克相似但卻迥然相異的困境;這個世界是一直在變動的,當他們離開房間的那刻起,他必須面對時間軸的接續間,生命中的全然空白。這個空白是一種暴力的斷裂,使得十七歲前的世界與自由後的世界無法連接,也因此喬伊必須直接面對到空白中他所面對的傷痕及生命的陷落,來理解自己與世界的關聯。但因為電影以傑克的視角觀看喬伊的情緒,他迴避了那些近乎死亡般直接爆裂的煎熬情緒,反而透過一種兩人情感的疏離,來看待喬伊的狀態。包含喬伊必須面對父親與母親的離異、父親無法面對傑克的誕生、他與過去時間的裂解(但其他人卻一直生活在連續之中)、他必須面對自己在整件事情(包含密室內的創傷及外在眼光)中之於自我價值的認定,最後甚至連自己之於傑克的愛,也必須接受挑戰及檢驗。在種種自我價值的搖擺及否定,使得喬伊的意識不斷地內縮;然而,他不可能回到房間了,只能永遠地徘徊在自我與世界中介的黑暗夾縫。


電影透過「房間」此一符號,承載了自由的意念,探討了人的意志的侷限及想像的奔放,也展開了生命本身的禁錮質性。在以框價界限中展開的世界,導演嘗試著用各種方式去觸碰影片中的外邊世界,去觸碰「牆」此一區隔裡外的物件,而生命在此,以一種密室的狀態於焉形成。它形成了人意志的牢籠,人們不斷地在裡頭觸碰,渴望脫離、想樣那些抽象的意念及感受,同時也不斷地將自我蜷縮,害怕傷害、害怕無知中隱藏的各種恐懼,也界限了自我的可能。從喬伊與傑克在密室中的對話,反覆地建構、破壞,世界於話語中所呈現的樣貌。傑克必須最直接自我的破壞與重整,他必須不斷地去自我否定,並肩負起脫逃可能會面對的危險(那次的脫逃彷彿搭著太空梭衝向宇宙黑洞,傑克必須背負著許多難以想像的可能,執行母親賦予的計畫及任務,而這個任務又是如此重大)。這樣的「侷限」性質也處理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及抗拒,包含喬伊回到世界中必須面對到自我與他人的異質性,使得生命中的對自我的保護及意識的建立更為穩定(儘管最後的意識透過記者挑戰其對傑克的愛而崩潰,而整齣戲喬伊的生命意志全然建築於傑克的愛),在電影最後,所交出的「愛」的主題也因此有了著力點。在「愛」此一感情,串接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帶出導演之於愛的想像及定義──他將愛視作一種力量,一種賦予他人的自我犧牲的力量,他維持了複數體的關係,也支撐起單體的虛偽及無能為力。從密室中,傑克與喬伊之間的愛,支撐著整個脫逃計畫的成功及喬伊的求生意念;傑克在家庭的愛中,一步一步踏出黑暗的密室,慢慢地與人交談,進而認識了外在的世界;傑克將自己象徵「力量」的頭髮送給了母親,使自我與母親又有了新的連結(這包含著喬伊不再只是一個保護者的位階,同時傑克也能夠給予母親力量及愛),透過許許多多人與人之間,愛的延伸及牽絆,才能夠把自我送進他人的意志及世界之中,透過愛的思念及傳達,也建立了人與人之間的合作關係,進而也使自我的存在更為穩固及確定。當最後,喬伊與傑克重回到那個被打開門的房間,也就是回到故事的最初始,那個狹小緊迫的世界,愛,一直都扮演著兩人生活、脫逃的重要腳色,也因為愛,兩人也才能夠再次面對自我內心那段黑暗時光。當傑克一一向那些房間中的物件道別,以及喬伊的眼淚(喬伊小聲地對房間告別),兩人手牽手離開了那個囚禁他們七年的房間,他們在這個更為巨大的密室之中(世界本身就是一只更為巨大的密室),他們因為彼此的愛而堅持,他們擁有了勇氣告別恐懼及傷害,他們終於得到了一起活下去的力量。


對我來說,《Room》是一部非常簡單的電影。他並沒有用太多繁複的技巧或是藝術式的象徵,但導演卻把這個故事控制在一個非常準確的位置,使得當故事的齒輪開始轉動的時候,彼此配合,輸送出節奏有致、邏輯縝密的電影。導演非常明確地知道自己的界限究竟在哪裡(意外地呼應了房間的主題:限制),他將所有的畫面、物件、元素,在極精密地計算下,扣住了整個電影的主題及其敘事結構。他有效地讓觀眾投入其中,並享受電影中的刺激及情緒(脫逃的緊張感、老尼克帶來的恐懼、傑克對於新世界的排斥、喬伊獲得自由後的心靈創傷)。電影非常小心地、謹慎地將劇情配合影像宛如火箭鉛筆般地推向觀眾,並透過不同色調之間的呼應,圖抹出導演渴望輸送的意念及思想。這使得故事凝聚成一強大的意識體,又透過自身的光影觸角展延,撥弄著觀眾的意識及情緒。這是一個非常成功的故事,也讓我理解到說好一個故事並不是單純無止盡地擴張,而是往往必須先知道自己的界限,就像是理解自我可以處理掌握的能力,再慢慢地透過想像將意識緩緩延伸、觸碰、對話。彷彿回到電影中,傑克描述自我活著的小小房間中,他透過自己的認知及話語,說出他所見的一連串驚心動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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