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9日 星期日

[雜感] 2015.05.15讀書筆記

2015.05.15


讀書筆記


1.

這周讀了卡爾維諾的〈聆聽的國王〉,故事主要透過國王生活的細節描述,帶出了國王之所以當上國王的過去及未來他即將遭遇的威脅。小說比較特別的在於兩點:


一,故事以第二人稱出發,讀來彷彿有種警醒的意味。故事中的國王似乎隨時都可以置入成任何的腳色,敘事者只是一種從內心深處出現的謎之聲響,可能是良知的召喚,又或是迷惘恐懼時反覆的自我辯證。在此結構下,整篇小說呈現出不同於傳統第一人稱及第三人稱的小說的感覺,更甚至好像不太像是小說,而是一種抽離的自我於高處看望現實的自我,兩個自我的互涉形成一種自我存在的辯證。


二,從故事的命題及可看出,「聽」此一動作於故事中的分量。在習慣於視覺判斷的社會中,聽這一動作往往是囿於視覺的限制而形成對於世界的認知。小說透過王必須永恆坐在御座上此一形象,將王本身的侷限(王權正統的維護)使得自我的視野遮蔽,也帶出王的聽覺成了王對於外界訊息接受的唯一管道。這裡頭,視覺並非是完全被禁絕的(如目盲者般),而是限縮在王座之前,也因此聽覺並沒有產生出一種全新的,之於世界的另一種感知想像;反而成了自我內縮的限制及蒙蔽,也成了自我存在不安的源頭。


儘管小說著眼於權力者的處境及立場,鋪成架空出一虛幻不存在的王國空間;然而,我認為小說某種程度上,其實是在展演身而為人的侷限性,將人的自我意識及他者間的抗拒及接納,作一本質性的探問。這也就是利用其第二人稱敘述之策略,企圖通過閱讀,將某種隱於故事中的力量深入到個人的意識之中。透過「看」的內縮(皇宮成了自我形體的隱喻),使得「聽」成了自我外界的接收主要工具。事實上,在人為價值的操作上,往往「聽」成為主導判斷的主要功能,形成視覺輔助判斷的最關鍵感官。然而,「聽」卻可能造成某種資訊的落差,同時也有可能成為新的、人的深層情感的某個突破缺口。「聽」其實就是資訊的表述,透過敘事邏輯的鋪排,人可能得到某種價值準則的輸入,也有可能得到情感細緻精準的琢磨,甚至出現出乎藝術美學價值的感受及開放。同時自己的「發聲」成了自己「聆聽」的反饋,這樣的反饋受限於自我意識的限制,形成了自我存在的喧嘩,彷彿宣告著某一自我的彰顯,又或是期待自我形象及價值輸入他人的意識。


這使得我不斷地反思自己,作為一個閱讀者及寫字者的立場,究竟甚麼才是我想呈現的,又或是我知道的是甚麼?說出口(又或是寫出來的字)究竟潛在著甚麼樣的意涵?我焦慮宛如王座的國王,窮困於自身牢籠及限縮,汲汲於吸納外界的聲響。我像是一個黑暗中的囚徒,所有的聲響將在想像中折射出一個戰場,死亡、恐懼及重生的希望,成了揮之不去的陰影。


2.

讀了陳列的〈無怨〉、〈地上歲月〉、〈歧路〉以及〈藏身〉四篇散文(前二篇收錄於《地上歲月》;後二篇收錄於《躊躇之歌》)。其中〈歧路〉、〈藏身〉此二篇讓我非常震撼。在陳列因受新批評的影響,細緻地透過結構的鋪排及細節的描繪,展演出一個自我內心風景的形象;此一形象並非單單只是自我內在的耽溺,而是具體地直接投射入社會現實之中,透過其真實的經歷(以作者的感官勾勒繁複的影像及聲音),打開了一個屬於某個時代的記憶。


如此記憶書寫,有別於知識性的書寫,更著眼於時間當下的人物情感。然而,陳列並沒有放棄外在的歷史敘述。在內外邊界之間,展開了個人與群體,一次又一次的對抗。〈歧路〉一文中,利用山廟的寧靜、審問室中的幽暗以及審問結束後走過的長長隧道,以外在客觀的影像描述作為內在情感的寄託或是出口。在主觀介入並剪輯拼湊,原先僅作為客觀的描述的場景描摹,宛如一把小刀直接插入肉身,那些突然受到刺激的神經線,一瞬間傳送巨大猛暴電流,照亮了腦部的某個模模糊糊的形象。〈藏身〉一文作為〈歧路〉的後續,描述出獄後的生活到迎來風起雲湧的論戰及社會運動,然而自我的心靈始終受到囚禁後的創傷;這樣的創傷並非只是之於社會的斷裂,而是更溯及突如其來的逮捕及不知名目光的監控。也因此在面對一個不同於牢籠的外在社會,外界也成為了囚禁生命的牢籠,他永遠驚懼那些未知,無法測量的言說及觀看;對於未來,也始終絕望,只能將自己放逐到人之國度的邊界,躲藏於星球的暗面。


「他們雖然終於放我們走出監獄的大門,但這個門並沒有通往自由,他們雖然饒了我們的命,但我們殘餘下來的半條命還能怎麼起色和作為呢?你難道不知道嗎,恐怖的勢力仍在外面大搖大擺,耀武揚威,你難道不知道嗎,那個臭頭仔翹去了,滿身罪孽,卻仍有那麼多的人民那麼衷心感戴他的偉大英明,所以還要紀念他,在市中心的精華區劃出了那麼誇張的二十幾甲的地,就在現在這時就要動工了,蓋甚麼紀念堂,那個東西在往後的至少幾十年裡,將會屹立不搖,繼續誇耀有關他的神蹟,陰魂不散,繼續愚蠢化將來不知道幾代人。」「我看不到這黑暗的盡頭,」


我一直覺得論述這件事,都不應該只屬於光明的歷史(被眾人所知曉的、英雄般歌頌的歷史)。所謂的時代,是由繁多記憶所建構而成的,那是多少陰影構築,才可能形成被我們所目見的光亮。我並不想說這些因時代而受傷的人,是英雄的,是偉大的;他們坐在屬於自己的黑夜裡,點亮了一盞燈,望出自己的窗。或許在那些夜裡,外頭一直下著一場又一場無止盡的,虛幻的雨。而在那個世界外邊的我,究竟該用甚麼樣的態度及立場去理解他們的黑夜呢?在陳列所寫下的文字裡頭,讓我感覺到某種徬徨的安置;這樣的安置並不是狀態的解除,而是文學的國度存在有可以容納下這些徬徨的空間,喘息的空間;那些固有具象的事物,在這裡都可以軟化其原先乘載的意涵,形成無止盡,沒有出路的論辯及激戰。


當我一頁、一頁翻過陳列的敘述,我想起了過去在台文館上過的陳列的課、他臉上的皺紋以及細細讀過的文本。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感覺到,時間其實並不都是一直向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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