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9日 星期日

[雜感] 2015.05.22讀書筆記

2015.05.22

讀書筆記

1.

在讀約翰‧伯格的時候,我常常感覺到一種疏離感。這種疏離感並不單單只是深意藏在文字之間(非要嚼爛了才能感覺到那絲毫滋味),我總是非常輕易地能夠感受到作者本人的意志,使得我在閱讀的時候,不由得武裝自己,希望自己不要被他影響,能夠有自己感覺重新評價文章所描述的種種。〈反恐戰爭或恐怖戰爭?〉以及〈石頭〉就是很好的例子,文章的開始,我便能夠非常清楚作者想要傳達的立場,而文中所描述的內容及景象,甚至情感的捕捉,其實都是為了支撐起那個屬於作者經驗的感受。透過作者內在的經驗,他就是要用各種折射、反射現出世界的另外一面風景。


無論是〈反恐戰爭或恐怖戰爭?〉或是〈石頭〉,我可以理解到伯格的立場所處的艱難。他是站在一個屬於正確位置的反面,而這個反面亦不同於傳統知識分子的理論表述,他是一種更接近事件發生現場的紀錄之眼,透過景物的捕捉及轉化,與當地環境的人事物對話,進而深入到他們的生活,再從日常轉為批判外在潛藏的壓迫。其中如〈石頭〉一文中對於巴勒斯坦解放組織首領阿拉法特的描述:


「他不是民主的代表,而是悲劇的代表。因此是莊嚴的。由於以他為首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所犯下的諸多錯誤,以及阿拉伯鄰國模稜兩可的態度,阿拉法特不再有任何政治操弄的空間。他已不想成為政治領袖。但他還是大膽地留在那個位置上。沒人相信他。但許多人願意為他而死。怎麼會如此呢?褪去政治人物身分的阿拉法特,變成了一座瓦礫山,一座祖國的山。」


又或是在地即景變化的細緻描述,從內部視角進而看見事件本身的核心價值:


「之前,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光。它以一種奇特的勻稱方式從天空射下,泯除了遠近之間的差別。遠近之間的差異是尺度上的,與顏色、紋理或清晰度無關。而這,會影響你安身立命的方式,會影響你的在地感。這塊土地環抱你,而非面向你。它和美國的亞利桑那州恰好相反。它不召喚你,它要你永不離去。」


這代表著,當約翰‧伯格在寫下這些文字之前,他的感官已經優先進入到實景的內部,這樣的進入有別於所謂的大知識庫的描繪,利用外部的,宛如人造衛星俯視的般的全面,而是如內視鏡般,深入到「物」的腔室之內,將那些深藏於陰暗側的影像,以和緩的節奏,注射到閱讀者的靈魂之中。從〈說故事的人〉一文中,更清楚地說明了伯格的敘事觀點:


「書寫的行為無他,無非是趨近於所書寫的那項經驗,就像是閱讀文本的行為是一種相對應的趨近......趨近經驗並不像趨近一棟房子。經驗連續而無可分割,至少會延續一輩子,甚至好幾世。我從不覺得我的經驗完全屬於我個人,對我而言,那常常像是在我之前就已存在。經驗把自己層層摺疊,透過希望或恐懼的指示物往前或往後訴說自身,並藉由語言起始處的隱喻,不斷地比較異與同、大與小、近與遠。因此,趨近某一特定經驗時刻的行動,同時牽涉到仔細綿密的查驗(貼近)與進行連結的能力(距離)。」


也因此,關於伯格的書寫當我在更深入閱讀的同時,更能夠了解其為何立場之所重要的原因。從這樣的子角度慢慢地滑入文本的意識之中,我可以感覺到這些書寫不單單只是一種實境情感的投射,更重要的是,伯格儘管身為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個體存在於文本之中,但他所承載的外部的知識理論,足以補足單點式細緻觀察的缺漏,而使得,即便這是一個作者太過巨大的文本,我依然能夠感覺到,那種進退拿捏得宜的觀察角度。在反覆高難度的近乎貼地的飛行,令人不得不對伯格幾近危險的書寫而讚嘆,同時在這樣不同於傳統敘述的高度中,呈現出另一種我不曾見過的概念或風景。


2.

去年甫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以記者的身分,將其於車諾比事件的訪談集結,出版了《車諾比的悲鳴》一書。這也是目前台灣讀者進能讀到的,唯一的亞歷塞維奇的著作。《車諾比的悲鳴》給我最不一樣的感受,就是他不在將傳統核能的論述聚焦在「科學」論證,而是透過末世景象的鋪排,看見不同於科學數據呈現的,屬於絕境中人的感受。書中每個章節都是一個小人物的真實訪談(文末皆附上訪談者的身分及名字),訪談者的選取也都不盡相同,有協助政府獵殺隔離區動物的獵人,有輻射檢測人員,有生下畸形兒的核災受害者,有前往災區的科學家,有攝影師,甚至還有處於安全位置的國家科學院的首席工程師。這些不同角度的訪談材料,也呈現出多元面貌的末世景象,將「人」在這場災難的位置呈現,也因此所有有關人的管制(政治力)或未來(情感的震動),也變得異常清晰。


關於核能的議題,無論正反方,經常圍繞在「科學」的角度進行攻防,這也使得整個論述,看來格外的理性及客觀。然而,從來沒有人問:科學究竟是甚麼?難道科學中,就不應該有人的存在嗎?而科學的局限又是甚麼?從來沒有人真正對這個名詞定義發出質疑,彷彿科學於現代是一種崇高的姿態,所有事物在其籠罩之下,都沒有祕密一般,都是可以受人所控制的。在前陣子,我讀到吳明益所寫的一篇文章,吳明益提到了「神的尺度」這一個概念。在科學論述中,經常援引數據,作為核電廠安全性的表述,也透過數據告訴人們核能的好處,更甚至有人以科學人自居,告訴每個人只有數據才是最為正確的。然而,因為數據所表述的「不可能損毀」真的可信嗎?這也就是科學表述上的盲點,也就吳明益所說的「神的尺度」。所有的事物,除了神以外,根本沒辦法用任何事物去證明他的永恆,這也使得當透過數據告訴人們意外發生的可能性的時候,是無效的;問題便在,當意外發生的同時,「人」是否有足夠的能力承擔起意外所帶來的後果。而亞歷塞維奇則將這件事,透過他的著作告訴了我們。當末世降臨的同時,「人」的急遽變化,那不單單是輻射照射後的質變,而是在事件發生後,某種支撐人的思想的、無以名狀的抽象靈魂,無可避免將完全改變。那是一種外界關係的坍陷,所有的個體都只能蜷縮在自我意識的安全圈內,這使得階級在此,也顯得更為明顯,那些屬於安全外的「人」都不再是人,而是一個一個的輻射怪物。為了要清除輻射怪物,又有更多人被選擇成為新的怪物,反覆反覆地,政治力就必然要用一個更大的謊言來築起防禦性的虛幻高牆,將末世隔離,彷彿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而那外邊的世界,事實證明,只是被遺棄了,政治讓他們自己在外緣掙扎,死去,彷彿他們不曾存在過。


其中〈關於測量〉一文的一段話最讓我震撼。那是前白俄羅斯國家科學院核能研究所首席工程師的訪談:


「為什麼我們知道實情卻保持沉默?為什麼我們不去廣場上大聲說出來?我們彙編了檢測報告,寫好附註。但是我們卻保守秘密,默不作聲地執行命令,因為我們遵守黨的紀律。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不記得有任何同志拒絕前往隔離區工作。並不是因為我們害怕失去黨員的身分,而是因為我們對黨有信心。我們有信心會健康幸福地活下去,這對我們來說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一切的準則。在失去了這份信任之後,很多人最後得了心臟病,甚至自殺。就好像列加索夫教授一樣,朝自己的心臟開槍。因為一旦當你失去對黨的信心之後,你就不再是黨的一部分了,只是一個失敗者,失去了活著的目的。這是我對他自殺行為的理解,他的行為是一種徵兆。」


3.

無論是在讀約翰‧伯格或是亞麗塞維奇,都讓我想起自己在山上有一段時間,熱衷於尋找鍬形蟲的記憶。我通常都會到波羅蜜樹下,找落地的波蘿蜜果。這些波蘿蜜果往往看起來很正常,沒有任何爛掉的痕跡,一旦你翻開與土地接觸的那面,你就可以看見各式各樣的昆蟲在裏頭啃蝕著變成黑褐色的果肉。其中都會有五六隻,你很難在平常時候見到的巨大鍬形蟲趴在上面,吸吮著濃厚的發酵的果香味。


有時候我常在想,我這樣的堅持是正確的嗎?我站的位置是正確的嗎?又或是更精確地說,即便是風向正確,但我所理解的事物真的是沒有任何的思考錯誤嗎?這幾天看過《大路朝天》後,老黃突然很感慨地說了一句話:「我覺得人類真的太容易被操控了。」這段話使我更為警覺,也意識到我從看過《單身動物園》後不斷思考的,關於侷限的問題。我感覺到名詞中意義的侷限,我感覺感官的侷限,我感覺到創作者本身的侷限,我感覺到創作成品本身的侷限。這些侷限的意義是甚麼?既然人永遠無法逃過侷限,那我們嘗試突破的又是甚麼?這使得我在看待人事物的同時,變得更加的猶疑,更加地無法確定。我強烈地感受到自我的限制,與他人的不同,我無法理解他者的生命脈絡,以至於我站在邊界與邊界間,讓人盡可能地知道,這些事物是屬於我的觀看角度。


當我翻開波蘿蜜的同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另一個完全不同我看見的波蘿蜜;然而,那個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嗎?是,但也不是。那作為敘述者的我,是不是應該將所有的世界描述清楚?我很清楚自己是完全做不到的,而且主觀上,我根本不想理會好的波蘿蜜,我只在意有鍬形蟲的波蘿蜜。那麼我該怎麼去理解,甚至去書寫那個被昆蟲佔據,壞掉的波蘿蜜呢?當我意識到邊界的存在,又如何讓外界的人進入,又或是打開一個通道,讓內部的人走向外界呢?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答案是甚麼。我把趴在波羅蜜上的鍬形蟲一隻一隻地放在覆土的昆蟲捕捉箱。想像或許可以把這些鍬形蟲賣給住在城市的同學,大撈一筆。可惜最後一隻也沒賣掉,昆蟲箱裡的鍬形蟲發動了一場又一場的戰爭,最大隻的鍬形蟲殺死了所有的鍬形蟲(用他巨大的顎,把他的同伴夾成兩半),然後,自己慢慢地在透明的塑膠盒子裡,等待死亡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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