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9日 星期二

[散文] 家



2012.09.26


  十八歲那年離家,實不知道,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

  近日欲返台南居住讀書,母親在那買了一間小公寓房給我,也因所貲甚鉅,故其他零零總總的生活用品,不得不撙節斟酌;為此,特意回到舊居尋些舊器,以供暫居時所用。

  許久沒回舊居──大約五六來年沒回,整幢房屋已成灰暗之態,門把鎖孔也多鏽蝕,輕輕一碰,指尖便沾上紅褐色的鏽粉,像是凝固的血般,欲剝落的,覆在傷口的渣滓。不知什麼使我心中酸楚,那樣的酸是無來由的;我並不是特別懷念那些舊日子,但舊了是舊了,卻也不該因其蒼老,讓毀損成了理所當然。

  離家後,便鮮少回家,多半都在外地漂泊──有著許多理由,讓自己在外頭待著,彷彿流浪是青年的志氣,回了家,這志氣便滅了,像風裡的燭火,在燈芯尚未燒盡前,熄了,而長長的蠟淚,都是時間的疤。某一天父母因老房子漏水嚴重,便另尋他居,斷然搬了。還來不及道別,親自收拾細軟,就搬了。

  再次回家,便是住在新家,覺得那是棟監獄。我獨擁有一個樓層,那裏的書櫃書桌擺設,在回家前就已經確定了。我將一些書放在櫃子裡,將一些兒時買的人偶放在櫃子裡,像是那些亂無章法的情事,放著擺著,整整齊齊地安頓在預備好的空間。夜裡,我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前,想看幾本小書,卻看著文字發呆;想高中時躲在那小小的房間裡偷看的小說漫畫,側耳聽著樓梯是否傳來腳步聲,聽著夜裡車子續續馳騁,聽著廊外的陽台外的那片果園,蟬叫得像把肺給撐破,哇哇哇地佔據了整節夜晚的旋律。新的窗戶是氣密窗,房子裡頭安靜異常,沒了蟬鳴,沒了街上來往的車,像是脫離了原本熟悉的世界,坐在絕壁的空間哩,孤獨地蜷縮著。

  我用鑰匙轉開時不時作對不讓我旋開的鐵門,多少次被鎖在外頭,望著鐵窗裡客廳,看著看著不知怎麼就哇哇大哭起來;推開當年不知因何事被母親砸壞又修好的鋁框玻璃門,我依然記得,當時玻璃碎掉,垮下的瞬間,恐懼宛若蛛網,在嚎啕的哭聲中散裂開。我看見被遺棄的舊書桌,裡頭還有當年用油墨印表機印下來的小說,一些散的冊子,是我走向文字的一小步;那時每到十二點,我定偷偷取出其中一本,大力用筆,寫著自己的故事;看見一些圖畫;一些被記在桌面,瑣碎無聊的心情。陽光穿透粉色的窗簾,我走向窗,曾經躲在這扇馬賽克玻璃的窗背後,偷偷掀開簾子,推開一點小縫兒,害羞地看愛人站在門口。那門,在全家出遊前,被一台冒失的車撞得稀巴爛,停在門口車子也成了一坨廢鐵。

  我四處走走,逡逡巡巡,屋子裡,一整片一整片的暗沉印在牆上滿是,像被甚麼浸泡過的軟爛的痕跡;白蟻在地上築起密布如蛛網的木屑長城;這些是之前不曾有過的景象,今天,突然像戲法般被變了出來。母親搖著頭,喃喃地說:這房子壞得厲害,該拆了,該拆了……

  在離開的路上,不知怎麼了,突然覺得有些事情變得不一樣了。十八歲之後,母親說我的笑容變少了;我感覺自己開始傾斜,現實甚麼的,像把刀般地刺過了來,還來不及躲,也沒勇氣逃,便握著刃端,流著血,怕它就要往胸口裡刺去。我時常在夜裡流淚,時常想著人,想著事情,想著那些無法抑止的壞毀,就像房子,一孤獨,就要散了,要被拆了。是不是有一種象徵,在我離開家的那年,像是中古世紀的卜筮,隱喻某種無法追回的,已然斷去我與過往的牽絆;那樣的斷裂,使我的靈魂始終漂浮,遊蕩,找不到一個適得其所的地方,懸在半空,像是被掛著般。那些自己存在的,證明自己的事兒,就只剩一攤灰,隨風翻攪,最後不知散到何方。

  後來書寫中,我發現自己經常提到「現實」二字,那樣恐怖的詞意一種在精神裡盤繞不去。每天舊的東西,用罄的物,就是防不了要被丟的命運,有一天那房子勢必會被拆了,我想自己也必然會被拖拉得不成人樣;但我應該還能記得一些甚麼,就算不見了的東西,卻好像還活在眼前。我努力與自己對抗,對抗那些衰老,那些寧靜的凋零,那些黑暗中沉默進行的遷徙。秋意正濃,我拉開窗簾,將落地窗門推開一點小縫兒,午後之風微帶涼意,吹得門前尚未砍去的波蘿蜜樹落葉紛紛。如今,小時的愛人已經成熟,想像那結實碩大的婆羅蜜果懸在樹頭,空氣裡正飄散濃烈無法忘卻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