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0日 星期日

[雜感] 來到《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

2015.09.20

來到《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活在絕對孤獨的狀態。在那之前,我算是一個很好的「咖」,無論宵夜、晚餐、打球、出遊,一約就走,從不拒絕。那時我認識很多朋友,跟每個人的關係都還算過得去,非常享受與朋友喇低賽到半夜,消磨以為永遠用不完的青春時光。然而,在碩一下的夏天,不知道為什麼,生活突然把我拋到荒蕪孤獨的狀態,我感覺自己好像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並出現在另一個只有我自己的星球,遠遠地望向那個我原本生活的空間。我突然意識到,在原來的維度中,從來沒有人真正了解我,而我也從來沒有認真去了解任何一位朋友;那些曾經群體的時光彷彿就真的是被消磨掉一樣,全然地空白且無意義。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我陷入了文字的世界,開始大量地閱讀及書寫。

  《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對我來說就是這樣一個狀態的故事。在小說中,作者安排兩個彼此虛構的腳色,而兩名虛構的腳色彼此都圍困在自己的某種狀態之中,他們企圖以書寫虛構的彼此,以模擬可能的過去與未來。在這樣兩端虛構的敘事結構中,作者使用了許多事件,如旅鼠集體自殺的故事、龐貝城的末日、冥王星被除名等,有些是虛構的,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時間停滯的,有些是突然被刪除的,這些無數存在於時空中的歷史,巧妙地被架接入虛構的腳色的背景及靈魂之中,形成孤獨的附魔;他們彼此都在一個絕然漆黑的空間中,透過一個虛構的腳色,來探問的自己,思考著這個世界。這讓我想起奇士勞斯基的電影《雙面薇諾妮卡》,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著這樣另一個我,過著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生活呢?然而,作者並不甘於這樣的想像,他透過真正的實踐,透過書寫,虛構出這樣可能存在的腳色。不同於《雙面薇諾妮卡》,虛構本身的意味創作者擁有宛如造物主般的權力,能夠控制那個完全虛構的腳色(或那根本就是我的投射),進而產生另一種與之完全相反,更強烈的孤獨力道。

  故事中,那個比冥王星更遠的,全然漆寂的黑洞(時間與空間的盡頭),不斷地吸納著我們原本經歷的真實。面對日漸刪減的畫面及情緒,人們唯有虛構才能與之對抗。而虛構本身便是指涉不可能存在、人造的想像,那麼虛構的意義又究竟是甚麼呢?在唐‧德里羅的短篇小說《午夜在杜斯妥也夫斯基》中,兩個鬱悶的小夥子,在寒冷荒涼的小鎮(彷彿被這個世界所遺棄)遇到一個穿兜帽大衣未露臉的男人,兩個人開始從他的衣飾開始揣測想像。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兩人沉浸在這樣的虛構遊戲,他們編織的物件越來越多,甚至擴及到男子的身世。故事到最後,因一名男孩忍耐不住,想要去看男子的真面目,卻被另一位男孩打倒,阻止真相揭露。在此討論虛構的故事之中,某種程度上虛構彷彿成了之於自己最親暱的存在(儘管在現實中是空無的,卻與自己發生了一種關聯),每個人對於自己所虛構的人事物,往往是最為了解;那樣的了解就好像真的進入到自己的內心,如此熟悉,如此溫暖,以至於究竟有甚麼必要,讓我們非得再面對更為艱難的現實世界?假若虛構的意圖在於逃離,然而,無可避免地,在虛構過程中所建立的意識及思考,根本無法從自身的生活經驗中剝離,就像是神創造了人的形象,又或許其實是人創造了神應該為人的形象,虛構的遁逃反而回到真實的框架之中。虛實之間,彷彿是那對永遠爭鬥的孿生兄弟,他們原為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卻同時擁有相同的面孔,必須靠著對立才得以驗證自己的存在,然而卻無可避免地互相介入。

  世界上所有的小說都是虛構的,透過作者可能想要述說的某個動力,來到書店的架子上等待被閱讀。因此,每則虛構的敘事,都是渴望能夠進入到他人的意識。在故事中,兩個腳色所虛構的故事並沒有真正地被出版,或是存在著真正意義的讀者;反而是在虛構之中,可能存在的另一個世界的腳色,被這樣的書寫而實踐於另一個世界的生活。某種程度上,他們成為彼此的讀者,也是彼此的創造者。真實以虛構之間的界線,漸漸模糊,使得整本故事的情節,兩個腳色的存在好像又成為了彼此的表裡,既存在又不存在,所有的意義及情節成了一個浮動的狀態。

  在《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的故事裡頭,兩個腳色的書寫起於一種自身圍困於現實的狀態(一位是因為對於家庭意義的困惑,一位因為母親的死亡),開始藉由虛構這樣事物出走及越軌。在這樣的敘事安排中,我一直對作者的存在有強烈的感覺;也就是事實上《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這部小說,其實還存在著一個看不見的作者在書寫這個虛構的故事。透過這樣的感知,我才有辦法安心地繼續在全然坦誠的虛構中,找到了真實的入口,進到小說敘事。我開始想像,其實這兩個腳色本身就是作者的投影,而這兩個腳色的彼此虛構,或許就是作者對於自身狀態的討論,又或是為了回應自身存在的孤獨,才設計分裂的兩個孤獨的人寫彼此的小說,拼貼彼此的人生,介入彼此被圍困的靈魂。而這個作者(或許根本不是黃蟲本人,是黃蟲虛構出來另一個隱於小說背後的作者),也同時如小說人物般,透過書寫《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這本小說,在拼湊著自己的人生,拼湊自己與自己之間的關聯。

  在那段孤獨的狀態中,我每天將自己瘋狂地投入書寫練習的地獄之中。我不斷地透過著書寫,開始回顧自己可能的記憶及歷史(就像是打羽球後,我開始學習去認識自己身體與肌肉,透過感受身體關節與肌肉的力量及運動,以修正自己的擊球動作,來完成控制球路的軌跡及方向),並將自己可能發生過的每段記憶一一寫下。然而,時間拉到今日,再回過頭來觀看那些作品,我開始不那麼確信,那些曾經有過的日子或是情緒,而那些所寫下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屬於我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還是在某個片刻,有某個存在於這個世界背後的誰,在書寫我的生命,擅自將某段毫不相干的情節安插到我的生活之中。我突然想起那段被拋到孤獨宇宙的時刻,是不是也是因為他悄悄地多加的幾個字,使我的人生就此轉了一個大彎。
 
  從《黃色小說》、《壞掉的人》到最後讀的《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我發現黃蟲是有意識地不斷再變換說故事的結構安排,像是在《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以兩個我進行互相書寫;《壞掉的人》建立了三個完全不同性格的腳色,利用他、她及我的稱謂轉換,以不同的切片來形塑生命關係的崩毀及疏離;到了《黃色小說》,則以專欄的模式,將私事投書(或自己的投書)到公眾平台,把私密的經驗連結到群體的記憶。然而,儘管敘事的變奏,我還是可以感覺到三本小說中,有一一脈相承的特點──利用了時間與空間特性的切換,拆解了恆常穩定的世界。在黃蟲曾經的歷史研究訓練背景下,他將自己所熟悉的歷史的矛盾特質,運用得精密巧妙,將所有的時間、追索、記憶、詮釋,滲透到腳色的思維及行動之中,製造出意義上的流動及自由。在這樣的不穩定狀態,所有情節都像是一個巨大的牢籠,將其收納的每個元素,在激烈的催化下,加速了彼此的衝突;而這些衝突就算是到了末尾,都沒有停下來過,反而留下了一個懸念,連接到闔上書本的現實世界。另外,在閱讀這些作品的同時,讀者們都可以閱讀到大量的、從世界收集網羅非常微不足道的事件;這些事件透過黃蟲精心安排,完美地鑲嵌入敘事之間的連結。當這些事件進入劇情中,擺脫了毫無情感的客觀敘述,化身為世界上某個慾望切片的展現;在這些已經死去的、不會再變動的知識中,黃蟲卻將其意義復活,進入了虛構的小說世界,使得整個故事拉出一個龐大的群體生命記憶,穩固了整部小說渴望投射的標的。

  我覺得黃蟲的小說就像是歷史一樣。儘管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呈現在那裏,是一條一條明確的知識,宛如百科全書般寫在裡頭;然而他們的意義永遠都不會是固定且單一,他們都是持續活動的,他們像是一個多面向複雜的結晶體,透過無數的壓力推擠變質,最後發出宛如寶石般的光芒。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彷彿踏入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並不會比我活著的世界好上多少,一樣地折磨,一樣地悲傷,又一樣地無奈及無力。但在走過小說後回到現實,我總覺得好像把甚麼美好的部分帶了回來,讓我久久陷入思考的靜默漩渦。那是一段通往另一個虛構靈魂的道路,在那樣的靈魂世界中,我可以感覺到某種安慰,彷彿世界一直都是這麼糟的,沒有人能夠迴避這些傷害;書中的腳色們儘管渾身是傷,最終都還是願意鼓起勇氣,繼續尋找自己的答案。熊熊之間,我覺得自己在這場孤立無援的戰爭中,終於有了不存在的隊友。

2015年9月7日 星期一

[資料] 《刺客聶隱娘》2012年10月版劇本(轉錄自編劇謝海盟臉書)

《刺客聶隱娘》2012年10月版劇本
劇中人物

聶隱娘(殺手,本名聶窈,又叫窈娘、窈七、七娘)
田季安(魏博藩鎮藩主)

嘉誠公主(田季安母)
道姑(嘉信公主,與嘉誠雙胞)

聶田氏(聶隱娘母,嘉誠公主的錄事官)
聶鋒(聶隱娘父,掌管軍紀的都虞候)
田興(聶隱娘舅,軍將統帥)
乳母

田元氏(田季安妻)
田季安子三名(9歲、6歲、4歲)
蔣士則(元家心腹)
精精兒(田元氏)
空空兒(精精兒的師父)

夏靖(田季安貼身侍衛)
胡姬(田季安妾)
侯臧(胡姬舅舅,節度副使)
駱賓(判官)
曹俊(老臣)

負鏡少年(倭國人,遣唐船工匠)
採藥老者

序1 某藩鎮都城˙馬市

某藩鎮都城,晨鼓將盡,城郊馬市已是人來人往,喧鬧如沸。
一頂華蓋遠遠而來,某大僚騎馬扈從簇擁著,沿路傳呼人群避讓。
一白衣道姑指認大僚,授以黑衣女子黑色羊角匕首,刀廣三寸。
道 姑:為我刺其首,無使知覺,如刺飛鳥般容易。
黑衣女子領命,遂匿馬隊逆向而行,與大僚錯身之際,穿過馬腹躍身而起,瞬息匕首刺大僚頸。扈從傳呼著人群渾然不察,惟大僚面色霎一黃如凋枯,續前行丈餘,墜馬身亡。

序2 某節度使府˙內院

晌午,某節度使府內院,蟬聲嘹亮,庭院扶疏樹木間,黑衣女子閉目直立如樹幹。樹底下,陽光熾白的廊廡有婢女進出居室。
頃刻,浮雲蔽日,庭院光影一暗涼風驟起的瞬間,黑衣女子睜眼離樹,飛鳥般掠入居室,隱匿於樑柱斗拱上。
室內,大僚與小兒在臥榻嬉戲,婢女捧果鮮隨侍在旁。
黑衣女子閉目諦聽。良久,蟬聲稀落,嬉戲聲漸歇。
黑衣女子睜眼,輕身下地直趨臥榻前,見小兒俯臥於大僚胸腹上睡態可掬,一時遲疑。大僚突地驚醒,見榻前黑衣女子,本能的一手護兒、一手捫榻下刀。黑衣女子看著大僚,遽然轉身離去。
大僚厲聲大喝,手中刀擲向黑衣女子,女子頭亦不回,匕首反手一震,鏗鏘一聲!刀斷兩截,斷刃併射釘於柱上,力道驚人。
屋外午後的曝白亮光中,黑衣女子迷離無蹤。

序3 道觀

道觀,亮撻撻的內院廊下,黑衣女子進廊,跪地。
隱 娘:師父。
幽暗的廂房內傳出道姑責問的聲音。
道 姑:為何延宕如是?
隱 娘:見大僚小兒可愛,未忍心便下手。
道 姑:以後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後殺之。
道姑語音方落,一陣群鳥疾雨般掠過道觀簷下飛往樹林子去。

片 名:聶隱娘

字 幕:十三年前
字 幕:唐貞元十二年,春,正月,元誼率洺州兵五千人及其家人萬餘口奔魏州,上釋不問,命田緒安撫之。

1. 魏州城外

大地飄雪,洺州刺使元誼帶五千步騎來投魏博藩鎮,連眷屬萬餘人。
魏博節度使田緒,率軍將僚佐迎於城郊拱橋。

2. 魏州城郊

三月三上巳日,嘉誠公主及眾樂伎騎馬經過林邊,杏花風吹雪般飛入飄開的簾帳,嘉誠公主華美如神明。
麗人兒元誼女,給簇擁著來覲見嘉誠公主。藩主田緒喚少主田季安來,與元誼女並立一起時,眾皆讚歎,好一對璧人。
緋衣的十二歲女孩窈娘,在鞦韆上,在碧天裡,飛也似的掠,至極高處,突然脫手飛身上了樹頭,攀走於枝枒間消失無蹤,引起一片驚嘩……
嘉誠公主目睹著這一切,似一種悲憫。

3. 校場擊鞠

校場觀少主田季安擊鞠,只見雜在眾少年之間的窈娘,策馬追擊藉鞠球擊樹彈回之勢再擊出,直直向元家帳幔內的元誼女打去,一名大漢衝前截住球,是田緒的貼身侍衛老夏。
眾人騷動起來,元誼女卻是沉著不驚。

4. 魏博節度使府˙右廂前堂

節度使府右廂,嘉誠公主與錄事聶田氏經閣道進前堂,接見丈夫田緒的隨軍侯臧。
侯臧行叩拜禮。
侯 臧:卑職侯臧晉見公主。
嘉 誠:起來說話。
侯 臧:主公有意與洺州刺史元誼家聯姻,特命卑職前來稟告公主……
嘉誠看著侯臧。
嘉 誠:元家已經同意?
侯 臧:……元家已經同意……
嘉誠公主不語,看著侯臧。
侯 臧:年初洺州刺史元誼帶萬人來投靠,主公提及聯姻是為少主接掌魏博計……
嘉誠公主制止侯臧說下去。
侯 臧:卑職告退。
侯臧行禮退出。
嘉誠公主沉吟著思量。
嘉 誠:田元聯姻勢不可免……也莫怪窈娘擊鞠打進元誼的帳幄裡!
身邊的錄事女官聶田氏謹聽而已,不發言。

5. 使府˙右廂正廳

於是在嘉誠公主右廂正廳,安排了元田兩家親信的私宴,觀賞十三歲的元誼女彈琵琶。
田家這邊,藩主田緒一介獨夫頗似神經質,少主田季安俊秀。元家那邊,則是洺州刺使元誼,陰鷙而有度。
嘉誠公主由聶田氏等女官陪侍,儼然無語。

6. 右廂庭園

琵琶聲流麗如水溢在正廳外的庭園,卻見一群持火炬中軍無聲息的圍向土垣邊的樹林。隨樹攀移的是窈娘,且突地倒掛於枝幹。
此時,老夏與聶鋒聞報迅速趕來,見窈娘擺盪挪移往土垣外消失無蹤……

7. 聶府˙樓閣

某日,一白衣道姑酷似嘉誠公主,出現在窈娘榻前。
窈娘醒來,看著白衣道姑。
道 姑:隨貧道去吧!
窈娘起身穿衣,道姑以白色素練縛窈娘於背,穿窗而出。

8. 使府˙丹房

五更二點,晨鼓三千下的擊聲中,使府右廂丹房內香烟裊繞。
闇黑中有一雙手剪起紙人,以硃砂筆畫上咒符,喃喃唸咒將紙人放進水盆,紙 人沉入水中不見。

9. 使府˙左廂內堂

使府左廂庭內一隅水井,一流體無形之物從井蓋的隙縫間泌出,貼地蜿蜒。
流體遇牆貼壁而起,透薄疑若人形,沿壁挪移,遇巡邏的中軍便止避,燐光一倏,似瞳目。
透薄的流體經過門隙間,泌進田緒的寢處,侵入帳內,頓時直立展開成巨大人形,其上忽現硃砂咒符明滅一倏。人形撲向榻上的田緒……
晨鼓歇時,侍寢婢侍驚呼奔出。
貼身侍衛老夏搶進寢內帷帳,見田緒死在榻上,狀甚驚怖,手握短刀似乎死前奮力揮舞過。榻下有一片人形剪紙,老夏拾起端詳。
嘉誠公主由聶鋒護衛,從居宅疾步穿過閣道到田緒寢處來……

10. 使府˙都事廳

五天後公佈死訊,十五歲的田季安一身縞素,煞白臉比重孝還白,率領乘著縞素步輦的嘉誠公主,經閣道入都事廳。
都事廳內,滿堂衣冠似雪。
屏帷前,嘉誠公主端坐於田季安東側。
判 官:主公薨,魏博軍鎮所屬軍將僚佐,一致公推副使田季安為節度留後,發喪上表朝廷授
予節鉞。
掌書記當下揮就喪函,於是飛驛出城,通報朝廷。

字 幕:十三年後

11. 魏州城外

清晨,秋雲高曠。擊鼓聲中,魏州城門開。
道姑白衣白驢,隱娘黑衣黑驢,兩人遠遠而來。

12. 聶府˙內堂

晨間靜肅,聶府內堂婢女在燃香添爐,聶老夫人坐於席,讓婢女們服侍著穿衣。聶田氏衣裝嚴整奉侍於旁。
堂前騷動,家中的蒼頭來報。
蒼 頭:﹙輕聲﹚稟夫人,有道姑報門,說是送七娘回家來了!
聶田氏聞言驚起,穿簾而出。
聶田氏:道姑人在哪裡?
蒼 頭:道姑現在前廳。
聶田氏緊隨蒼頭到前廳。
乍見道姑與隱娘,聶田氏抑制著激動。
聶田氏:卑職邑倉司錄事晉見公主!
斂衣要行叩拜大禮,道姑止之。
道 姑:窈娘已教成,今來送回。
道姑言訖轉身離去,聶田氏送道姑出聶府大門。
此時窈娘乳母及老婢們聞訊奔至,見了窈娘忍不住淚流滿面。

13. 沐浴房

大灶間開始忙碌的燒柴火煮熱水。
屏風隔障內,沐浴的大木桶已備好,婢僕們陸續將一桶桶熱水提進來倒入大木桶。水氣蒸騰著,瀰漫屋裡。
乳母替隱娘除下外衣時,見隱娘貼身襦衣前縛著一把黑色羊角匕首,大駭。隱娘唯是靜默。

14. 聶府˙樓閣

沐浴後的隱娘回到十三年前的樓閣,望出去是魏州城景,遠處可見魏州城內廓的鼓樓。
隱娘記得,五歲的某日,晨鼓未歇,母親喚著她的催促聲在屋裡迴盪,銅鏡中,乳母給她梳好了雙鬟……
14A.
五歲時她跟隨母親進節度使府,在軒堂初見撫琴的公主娘娘。
14B.
十歲的上巳日,風吹杏花如飛雪,公主娘娘一行,騎馬沿林邊迤邐而行。眾樂伎坐馬上,手抱琵琶、琴、笙等樂器。
公主娘娘頭戴翠羽珠冠,姝麗的容顏如幻似真……

婢女們捧簞笥進房,打開裡頭是一套一套的新衣裳。
乳 母:這些衣裳是七娘失蹤以後,夫人思念七娘的身長,在每一年的春秋季節親手裁繡的,這
些年累了有二十套了……
乳 母:初初老爺不知道七娘是給道姑公主帶走的,派人四處去探查,過了兩年,從荊南來了販
茶的騾隊,帶頭的是個獨眼的老漢,說是受人託付,帶有口信,要當面稟告老爺……
14C.
十二歲某日,師父囑咐她收妥離家時穿戴的衣物及玉玦,帶至客棧會見一獨眼老漢。
師父打開囊袋,出示衣物及玉玦,託付交魏州城聶押衙府,師父云:「這孩兒有宿業未了,從我學道,日後自會返家,現下不必苦苦相尋。」

15. 聶府˙內堂

梳洗過的隱娘,照樣一身黑衣。
乳母領她下樓閣見祖母聶老夫人,老夫人笑呵呵的已認不清她了。
聶田氏拿出當年商隊送還的羊脂玉玦,鄭重交給女兒。
聶田氏:這是你師父當年託販茶的商隊送回來的。
隱娘不語,默視著手中的玉玦。
15A
她記得,玉玦是六郎冠禮之時公主娘娘給的,公主娘娘云:「這對玉玦……當年娘娘嫁來魏博時,皇兄所賜……玦,寓有決絕之意……」(語音相疊)

聶田氏:這玉玦是你公主娘娘當年降嫁魏博時,先皇幸望春亭臨餞所賜。玦,寓為決絕之意,
是先皇欽命公主必以決絕之心堅守魏博,不讓魏博跨越河洛一步。
聶田氏端詳著女兒,揣測著。
聶田氏:當年我與你二舅是前往京城迎娶的禮司……當時……記得公主厭翟車敝而不乘,先皇換
以金根車……你公主娘娘來魏博後,隨即辭遣了先皇所賜的宮女、奴婢,贈與豐厚的金
帛,令他們還籍贖身……此後,京師自京師,魏博自魏博,這就是你公主娘娘的決絕之
心了。
聶田氏說得莊嚴,隱娘不語。
聶田氏:六郎冠禮後,公主將一對玉玦分賜六郎與你,是寄望你等能秉承先皇的懿旨,以決絕之
心,守護魏博與朝廷之間的和平。
隱娘出神起來。
聶田氏:四年前先皇崩,皇侄繼位一年又崩,告哀使者到魏博宣告遺詔時,公主大慟咯血,珠碎
玉斷,散落得一地。當年從京師帶來繁生得上百株的白牡丹,一夕間,全都萎了……
15B.
隱娘好像看到,一陣飄風颯颯掠過白牡丹苑圃,公主娘娘走了。
聶田氏:公主去世前對我說,一直放心不下的……是當年屈叛了阿窈……
隱娘突地轉身而淚水迸濺,兩掌掩面,悶聲慟哭起來……

16. 使府˙左廂

京城進奏院有飛驛進魏城,直奔使府。
使府左廂,田季安聞報與貼身侍衛夏靖匆匆行經庭院閣道,向內廳去了。

17. 左廂˙內廳

田季安與貼身侍衛進到內廳,副使侯臧,和判官駱賓手持信札行禮。
駱 賓:稟主公,進奏院有飛驛傳來邸報。
田季安:如何?
駱 賓:據報,朝廷現已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原德州刺史薛昌朝擢為保信軍節度,德、棣
兩州觀察使。授節中臣日前已出發。
田季安搖頭。
田季安:王承宗這豎子!李師道不過輸兩稅、行鹽鐵,即獲節鉞,他竟蠢懦到自獻德、棣兩州。
真該派人去斬殺卻了!
侯 臧:稟主公,王承宗與薛昌朝為姻親,素聞他二人不睦,朝廷授節中臣近日內必打魏博經過,
主公不免佯為宴勞,留住中臣數日,私下派快馬赴成德,密告王承宗,薛昌朝私通朝廷
才獲節鉞,慫恿王承宗派兵騎至德州押走薛昌朝,讓中臣授節不及……
田季安:好!好!好極了!有勞副使親赴成德遊說王承宗。
此時貼身侍衛夏靖,突地竄出門。

18. 左廂庭院

夏靖打量庭園周遭的茂林,舉目樹影婆娑,寥寥秋蟬殘鳴,不見任何異常,返身回內廳。
於是,夏靖注目的那片茂林樹影,隱娘現身於其中。
此其時,遠處傳來小兒的嬉笑聲,隱娘身子一縱,循聲掠去。

19. 右廂庭院

隱娘的目光,停在軒堂前,原本是白牡丹苑圃的茵草地上,如今有一架鮮彩小木馬,小兒蹴鞠的嬉笑聲若遠又近。她記得……
19A.
白牡丹盛開似千堆雪,公主娘娘就在軒堂前教她撫琴,說了靑鸞舞鏡的故事。公主娘娘云:「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

稚童吃吃的笑聲打醒了隱娘,是樹下有兩個孩子驚奇望著她,膽子大的一個叫她下來。
她馴良落地,小羊似的,靦腆接受孩子們的觸喚。
不遠處喊聲尋小兒,婢侍們簇擁抬著坐輦而來,輦上一名娉婷婦人。
隱娘認出那婦人,當年洺州刺史元誼的美艷女兒,今是藩主田季安之妻田元氏。
田元氏亦注目著隱娘,示意停輦。

20. 左廂˙內廳

左廂內廳,掌書記寫好手諭,封漆印。田季安臆測著事件的發展而昂奮起來。
田季安:離間若成,以當今朝廷,西取蜀東平吳之威,主上定然震怒出重兵,矛頭對準咱河朔三
鎮而來……哈哈……
話未完,內院警鐘大響,傳呼有刺客!田季安與貼身侍衛夏靖躍起直奔去。

21. 右廂庭院

軒堂前,見黑衣人隱娘輕易打退眾衛,縱身上樹。田季安衝前抄過衛士手中的殳,猛力擲去!
隱娘正躍離樹椏,略一閃,殳擦身而過,奪!沉沉地釘入樹幹。隱娘順勢手一搭殳,翻上枝幹,回視擲殳人,認出來是六郎田季安。
同一瞬,夏靖竄上樹直取隱娘,給隱娘一記打落樹下。夏靖復上樹,追擊越牆遠去的隱娘,卻眼睜睜就不見了蹤影。
婢侍們急欲護小兒避入內堂,唯田元氏及兩小兒皆默然不動注視著。
田季安擲殳過猛,引發宿疾流出鼻血,一抹弄得半張臉是血,十分嚇人。侍從見慣不怪了,傳呼婢僕上前護理……

22. 右廂內堂

廂內眾衛忙亂,傳呼不絕,右廂兵馬使發緝捕令,邊分派人手加強防禦措施。
內堂裡,田季安見妻小們安然無事。
田元氏:是禮兒玩鞠撞見的。是個黑衣女子,倒是沒有敵意。
田季安:黑衣女子?
婢僕護理著田季安坐下,止住鼻血,橫靠於榻上。

23. 外院

隱娘出內牆,止於大樹之間。乍見六郎田季安,隱娘沉吟著……
23A.
師父步出廂房,發下教諭。
師父云:「汝今劍術已成,而道心未堅,今送汝返魏,殺汝表兄田季安。」
師父語音方落,一陣群鳥疾雨般掠過道觀簷下飛往樹林子去。

24. 使府閣道

各軍將僚佐經閣道往衙府都事廳而去。

25. 都事廳

田季安召集各司僚佐軍將與會,告以突發的河朔變局。
一小兒端坐於田季安右側,是嫡子田懷諫。
判官駱賓首先說明當前情勢。
駱 賓:今日接獲進奏院邸報,謂朝廷已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恒、冀、深、趙四州觀察使;
德州刺史薛昌朝擢為保信軍節度,德、棣兩州觀察使。授節中臣日前已出發。
眾僚將議論紛紛。
駱 賓:年前成德節度使王士貞薨逝,朝廷派京兆少尹裴武赴成德吊喪之際,慫恿王承宗輸兩稅,
行鹽鐵,獻德、棣二州以換取節鉞。如今,朝廷遂趁此將德、棣二州新設為保信軍鎮。
現主公已指派副使侯臧赴成德離間王、薛二人,密告王承宗,謂薛昌朝私通朝廷才換得
節鉞,唆使王承宗赴德州押返薛昌朝,以阻止中臣授節。
眾僚將知事已定局,也不多說,就是老臣參謀曹俊高聲反對。
曹 俊:此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當今朝廷東取吳,西平蜀,勢如中天,此舉必觸怒主上,引
重兵直撲河朔而來……
田季安一臉輕蔑,把玩几上一只銅鑄豹鎮。
駱 賓:德、棣二州緊鄰魏博,今朝廷設二州為保信軍鎮,無異乎朝廷勢力已經進入魏博腹側。
當此,若不挫其勢,怕是朝廷將視取河朔如同取吳蜀般之易於反掌。
此時光影一暗、一明之際,貼身侍衛夏靖發現有積塵飄落,當即竄上斗拱,發現潛伏之跡,遂追出都事廳。
眾有騷亂,但田季安漠視著,絲毫不為所動。
於是,衙內兵馬使田興發言。
田 興:咱河朔三鎮自有形勢,不同於吳蜀。吳蜀兩地,其四鄰受朝廷臂指之臣環繞,而劉闢、
李錡一介狂生,妄膽獨謀,其下屬皆不與同,故朝廷大軍臨城,當下即崩離潰散。河朔
則不然,咱有近五十年數代之經營,將士百姓懷有累世膠固之恩。況乎王承宗與薛昌朝
儘管不睦,畢竟是姻親,兩者矛盾不出藩外,薛昌朝其利猶在河朔,必不全然受朝廷指
使。主公此時唆使王承宗追押薛昌朝,徒然觸怒朝廷出重兵而來,反陷魏博於險境……
請主公三思。
田興一席話,說得眾人點頭稱許,見此,田季安目光一倏猙獰,突咆哮擲出手中豹鎮,擦過田興臉側,擊破屏風。

26. 聶府

魏州城在暮光裡,鼓聲擊起。
聶府前門騷動,有隨軍快馬疾入內堂通報。
聶田氏知道出事了。
隨 軍:稟夫人,窈娘返家之事已報知老爺,老爺現下正趕往舅老爺邸所……
聶田氏一驚。
隨 軍:說是……舅老爺遭主公貶為臨清鎮將……
聶田氏:貶臨清?
隨軍點頭。
聶田氏:備馬。
於是隨軍掌燈護衛,聶田氏出府。

27. 田興府˙內室

聶田氏趕到田府,隨蒼頭直入內堂。
田興躺在榻上,滿身艾草灸針,若癱瘓不能言。
醫師正為田興燃艾草醫治。
聶田氏悄聲驚問嫂嫂。
聶田氏:二哥怎麼?
嫂嫂躊躇著不知如何回答。
醫 師:田都頭中了風痹。
醫師代為答覆。
聶田氏:中風痹?
聶田氏望向丈夫聶鋒。
聶田氏:說是二哥被貶臨清?
聶鋒點點頭。
聶 鋒:直言冒犯了主公。
聶田氏千頭萬緒,只能抑制住滿腔的洶湧。
聶田氏:阿窈回來了。
聶 鋒:我聽報了,說是道姑公主親自送返阿窈。
聶田氏點頭,滿面憂色看著丈夫。
聶田氏:(輕聲)衙府有刺客闖入?
聶 鋒:(點頭)是一名黑衣女子。
夫妻凝重相視,皆心中有數是窈娘。

28. 聶府˙內堂˙樓閣

隨軍掌燈,聶鋒夫婦一路返回聶府。
進到內堂,見樓閣有燈光,聶鋒夫婦直上樓閣。
閣裡燈下,哪有阿窈,唯乳母正在整理梳具髮簪,都保存如新。
乳 母:老爺!夫人!
聶鋒注視著著窈娘昔時的梳具髮簪,十分華燦。
聶 鋒:阿窈呢?
乳 母:不見人影。
乳母說著取出一支錦袋裝著的古麗簪子,遞給聶鋒。
乳 母:這支簪子是備著給七娘笄年時用的,是老夫人當年及笄時的簪子。
聶鋒看著簪子老淚縱橫,憶及……
28A.
當年阿窈盤髮試簪,換上新衣裳,下樓時的秀麗模樣。
聶 鋒:當年就該帶阿窈回鄉下的……
聶田氏無語

29. 使府左廂˙胡姬宅居

是晚。田季安浴畢,水氣氤氳裡,不停步讓婢侍以緇棉布巾一披換一披的印乾身體,出屏風外,已穿上便衣,繫好襟帶,走閣廊,一路燭照進了胡姬寢處。

30. 左廂˙胡姬寢處

胡姬相迎坐下,親手奉上湯藥。
薰香裊裊,田季安飲藥時,因白晝的騷動,神情迷離亦昂揚。
胡 姬:想著黑衣女子?
田季安一醒看著胡姬,放下藥盞。胡姬近身依偎於旁。
婢侍們已逐一退下,此時燭火減少,但胡姬感覺猶有人在,回頭,赫見黑衣女子就佇立在琉璃屏風前,驚呼出聲。
田季安驚彈起,抽刀即砍。
隱娘放玉玦於案前,直視著田季安,從容躲閃田季安的刀勢,退至窗邊,一搭手,身子倒翻出窗上了屋頂。
田季安追出。

31. 節度使府

兩人從屋頂、園林、城垣、一路打至外廓,斜刺裡殺入的夏靖緊緊護衛田季安。
隱娘冷眼面對田季安凶狠的刀勢,而田季安始終沒有認出隱娘。
黑暗中,隱娘一直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住他,是個戴了半臉面具的暗紅衣女子。
屋下地面,中軍禁衛舉火炬一路追圍,滿目紅赤,迅捷而無聲。
隱娘擺脫了田夏兩人,在內垣外的林子裡,與半臉面具的紅衣女子照面相遇,彼此感應到對方的能量。
此時中軍禁衛一路追圍而來,隱娘轉身離去。

32. 左廂˙胡姬寢處

田季安返回,整個人在激亢中。
胡姬出示黑衣女子留於案上的玉玦,與田季安常佩身上的玉玦一並,原是一對!
田季安:原來是窈七!
32A.
田季安想起十五歲冠禮後,嘉誠公主取出羊脂玉玦為賀,並笑問,另一支給窈七可好,他點頭同意。
田季安:這對玉玦是母親嫁來魏博時,先皇所賜。我冠禮那年,母親把一對玉玦分賜了我與窈七,
明為祝賀,實有婚約信物的意思,母親的本意,是等窈七笄年之後完婚。不料,隔年洺
州刺使元誼帶萬人投奔,父親大喜,主意田元兩家締親,母親沒有反對……這是母親為
我接掌魏博的思量。我是庶出,非嫡嗣,四歲時由母親蓄為養子,若無元家以奧援,這
節度使大位,難以穩坐……
32B.
他又想起,十三年前那個上巳日,洺州刺使元誼謁見嘉誠公主,父親喚他來見元誼女,兩人並立眾皆讚歎好一對璧人時,緋衣的窈七在盪鞦韆,越盪越高,突地脫手飛身上了樹頭,好似一隻浴火鳳凰……
田季安:……那時節,窈七常呆在林子裡……倒掛樹上……有一天闖入元家庭園,母親不得已託
道姑公主帶走了窈七……
胡姬嚎啕起來。
田季安:怎麼?
胡 姬:替窈七不平!
田季安將胡姬擁入懷。
田季安:記得我十歲那年發風熱,渾身刺痛不能坐臥,群醫無策,一口小棺材也備下了,是窈七
她爹以家鄉的古法,用竹篾子將我捲起,豎在蔭涼處,三天三夜,救回了我的性命。當
時在渾噩中,一直有個目光守護在旁,就是窈七,任誰也拉她不走……
此時室內燭光倏忽搖曳,隱娘藏匿在樑柱側的黑暗中,閉目凝聽了這一切。

隨即貼身侍衛夏靖巡睃而返,入室將報知狀況,見田季安與胡姬相擁著,欲迴避,田季安叫住他,出示了一對玉玦。
夏 靖:窈七?
田季安:窈七。
夏 靖:怪不得,除她誰有這般能耐!
夏靖十分動容……
夏 靖:記得那天擊鞠,窈七一鞠直直打入元都頭帳幄裡,差點打死人!
田季安:元都頭還問說,是誰人家的娃兒?
想起往事,田季安與夏靖開懷大笑。
田季安:她氣恨元家來了……咱的同盟情契也散了。
夏 靖:十來年了……沒聽說她幾時回來的……
胡姬打斷兩人出了神的回憶。
胡 姬:可窈七現下送回玉玦,這是為啥?
田季安:她是為……了斷舊情,再取我性命。
幃帳微微飄了飄……
樑柱側的隱娘已不在。

33. 魏州城內

輕盈若貓,無聲似影,隱娘掠過使府連綿的屋頂和牆廓,飄止於城樓上。
星夜如幕,沉黑在底下的魏州城,澱澱熟睡了。
隱娘佇立良久。

34. 聶府˙內堂

聶鋒夫婦焦慮未眠。
隨軍來報。
隨 軍:左廂發現刺客,驚動衙府,中軍一路圍捕……
聶 鋒:情況如何?
聶鋒整個心被揪著。
隨 軍:……不明!
聶鋒跌足。
聶 鋒:唉!當年不該讓道姑公主帶走的……
聶田氏:當時也是不得已……
聶 鋒:阿窈回來,是奉師命刺殺六郎啊!
聶鋒喚隨軍備馬,決定趕往內城。
聶 鋒:我得擋下阿窈!
此時,樓下傳來慌亂,蒼頭疾入室內。
蒼 頭:衙役來報,主公緊急召老爺進府。
一片忙亂之聲沸揚。

35. 使府˙左廂內廳

五更二點,晨鼓擊起。
田季安已等在內廳,一夜未睡,煞白臉透著霜靑,高燒狀態的激昂。夏靖來報。
夏 靖:都虞候到了。
聶 鋒:卑職晉見主公。
聶鋒入廳,行過禮,一種欲言又止的張力。
田季安:請都虞候來……
聶鋒躬下腰,敬謹應接。
田季安:是要勞動都虞候護衛田都頭赴臨清就職,務必安全到達。
聶鋒看著田季安,感到意外。
聶 鋒:稟主公,田都頭昨日裡回到宅邸,即中了風痹。
田季安:假的。
田季安取過符令,交給聶鋒,見其領命將去,忽然叫住。
田季安:姑丈……
聶鋒為這稱謂一愕,抬眼看田季安。
田季安:務必小心防備,先前丘絳發配半途遭活埋的事故,不可再發生。
聶鋒抑制住驚愕,靜步邁出門庭時,轉回身望著田季安。
聶 鋒:阿窈昨日裡已返家。
田季安點點頭。
田季安:夜裡會過面了。

36. 右廂內堂

晨鼓未歇,右廂內堂,田元氏正在榻前梳妝。
家奴蔣士則直入,在田元氏耳邊輕聲言說。
蔣士則:如主母所料……用雞血偽冒月事……
卻見婢侍疾進門通報。
婢 侍:稟夫人,主公到。
蔣士則閃避至內側屏風後面,田季安直到榻前。田元氏起身相迎,即傳呼下去。
田元氏:吩咐乳母,帶孩子們來見阿爹。
田季安:不必。
然後望屏風後面一叱。
田季安:蔣奴出來。
蔣士則屈膝而出,嚅嚅立在一旁。
田季安:昨日派任衙前兵馬使田興為臨清鎮將,今晨特命聶虞候親自護送……三年前活埋丘絳之事,不可再有。
田元氏打量著異樣的丈夫。
田元氏:知道了。
田元氏見丈夫起身,亦起身相送,淡淡拋出了話。
田元氏:聽聞夜裡鬧刺客,又是黑衣女子?
田季安:你消息倒是靈通。

37. 右廂庭院

田季安踏出門,候在門庭的侍衛夏靖緊跟住。兩人步出閣道,不約而同朝四方一望,彷彿窈七的目光時時都在著。
夏 靖:主公這是聲言擊東,其實擊西。
田季安沒說話,仰臉尋睃著周邊的聳高松木,想像著在某處伏伺他的窈七,他確信,她聽得見他的話。

38. 右廂偏屋

蔣士則見田季安離去,出內堂,經庭廡來到一偏屋。
屋內設有一壇,一虯髯羅漢(空空兒)在壇前燃香。蔣士則進屋稟示虯髯羅漢,態度恭謹,說的是非中原人使用的西域話語。
蔣士則:如主母說的,以雞血偽冒月事,瑚姬實則已有身孕了……
正說著,空空兒突禁聲……斜刺裡從內間出現一戴半臉面具的暗紅衣女子(精精兒),迅疾的躍出窗外上樹,直直迎上遠處樹蔭間的隱娘目光。
精精兒撲上前,腕上銅鐲響起淒厲彷彿能攝人魂魄的簧片聲。
枝葉飛散,卻不見人,惟聞一陣刀兵相交的實打之聲,遂歸於靜寂。

39. 魏州城外

午前,灞橋驛亭,聶田氏與田興家的送別,就到這裡。
貶黜,不允許帶家眷,只有一輛馬車,簾幕密掩,載著風痹癱瘓的田興,惟見一名隨行蒼頭,送茶遞盞的。
聶鋒領隨軍、馬弁數名,護衛馬車。空氣肅煞,聶鋒夫妻相望冷峻,只能無言。
秋野遼闊,驛道上那一行顯得孤單的馬車隊伍。

40. 聶府˙內堂

聶田氏回到聶府內堂,傳喚乳母時,卻見隱娘竟在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握著孫女兒笑呵呵的。
聶田氏面容凝重,看著隱娘。
聶田氏:今晨六郎召你阿爹進府,親授令符,責成他護送你二舅至臨清任職……六郎提及,昨夜
裡與你見過面。
隱娘不答。片刻靜默後,聶田氏一歎。
隱 娘:阿娘是擔心二舅給活埋?
聶田氏駭異此事會出自女兒口中。
聶田氏:你知道丘絳遭罷黜……遇害之事?
隱 娘:活埋丘絳,魏博田季安之殘暴,世人皆知。
聶田氏震驚,定定直視女兒。
聶田氏:所以你是奉師命來取六郎性命?
隱娘不語,聶田氏逼問。
聶田氏: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
隱娘眼中一倏冷笑。
聶田氏平視著女兒,不疾不徐講起十六年前那一晚。
聶田氏:當年你師父與嘉誠公主,出生時,正值吐蕃兵擄掠京師,孝武先皇出奔陝州,雙胞公主
給送到五通觀避難,亂平後,留下你師父由道觀撫養,跟從德一法師習道。一直到六郎
得風熱那年,你師父來魏博,欲取先主公田緒性命……
40A.
婢侍都給斥退的淨空室內,唯聶田氏守在屏障外。
屏裡燭光,人影綽綽,突然起了爭執聲──
道 姑: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則殺之。
公 主:阿姊……
公主壓低聲音抗詰,哀婉說理,卻頑強不容讓。
公 主:田緒死,魏博必亂,季兒年紀尚幼,且非嫡嗣,難掌大位,局勢非我能掌握……皇兄當
年命我降嫁魏博以維繫和平,此一番苦心,豈不枉費!

隱娘注視著母親,彷彿面對的是嘉誠公主。
隱 娘:藩鎮亂天下,一寇死,一賊生,賊寇猛於虎!
聶田氏喝斥女兒,竟似嘉誠公主上身。
聶田氏:從公主降嫁魏博,至今二十年,藩內才稍稍得以休養生息……現今形勢如同當年,你若
除卻六郎,少主年方九歲,元家勢必難以掌理,到時魏博必亂,亂必反朝廷!你要置你
公主娘娘的苦心於何地?置田家,置你阿爹於何地——
隱娘忽地,竄出內堂,翻身上屋,屋頂另一端是精精兒。
對峙片刻,精精兒縱身離去,發出簧片淒厲之聲。隱娘不為追擊,僅居高鳥瞰。

41. 魏州城

暮鼓八百擊起,城內坊門依次緊閉,全城宵禁。卻見一黑衣隊伍至城門,出示令牌,門吏即開邊門放行。

42. 魏州城外˙驛道

中夜悄然,驛道上,黑衣隊伍舉火炬策馬疾行。

43.  館陶縣境˙民宅

寅時將過,夜色仍深沉,黑衣隊伍抵一民宅,門前下馬,有人開門接應,黑衣人魚貫入屋。
堂屋內,黑衣人圍著中央爐火歇坐,並脫下汗濕的襦衣,更換館驛的巡官裝束。奴僕奉上胡餅熱湯,黑衣人吃食無聲。
天未亮,雞鳴已雜起。有探子策馬入宅,進堂屋內通報。
探 子:田都頭已打驛站出發。
黑衣人一貫的捷巧無聲,出民宅,上馬出發。

44. 驛道˙岔路

天濛濛亮,偽裝的巡官一行,快馬經過館陶縣境驛站,眼前逢驛道岔口,有一探子舉火炬立候著,見巡官上前稟報。
探 子:田都頭一行有三騎快馬轉向岔路去了!
巡官頭:可有田都頭?
探 子:……是都頭的裝束,昏暗看不清面貌……曹七他倆已跟去了。
巡官領頭當下將人馬分做兩組,各奔往驛道和岔路。

45. 驛道

奔馳不久,即追上馬車隊伍,巡官領頭下馬上前佯為揖報。
巡官頭:奉主公之命,特來護送田大人……
其時,隱娘出現在遠處暸望,隊伍中不見父親身影,當即調轉馬頭,回奔岔路而去。

46. 坡林˙古道

田興、聶鋒及一隨軍馳過林間小路,出坡林行經古道時,察覺有兩名黑衣探子追蹤而來。
田興三人加速轉向斜出坡林的小路,隨即下馬突襲。
田興迅速砍殺一人,聶鋒與隨軍突襲另名探子時,咻!一箭自後方射來,聶鋒肩胛中箭,卻是三名假冒巡官奔至,再一箭射倒隨軍。
三名巡官離馬縱身,圍殺田興,激戰中,一巡官撒網困住田興。
坡林樹叢間,有目光窺伺著,是負鏡少年與老者。

47. 村舍外

隱娘策馬穿過坡林,經村舍,見遠處亂鳥散飛,即奔馳中立馬一躍,竄上樹頂。放眼看去,散鳥滿天,晨曦的林間有反射光閃現。

48. 山漥

林間山漥處,假冒巡官與探子挖著坑洞,準備活埋田興。旁邊,受傷的聶鋒與隨軍被綁在樹幹上,眼睜睜看著田興被活埋。
此時,一名背上縛著銅鏡的少年突然竄出,手拿短棍,快速衝向坑邊。一巡官拔刀卻不及動作,大叫一聲,小腿脛骨已給少年用短棍打裂,倒地哀嚎。
負鏡少年回頭快速迎向另一巡官,矮身避開對方刃風,錯身瞬間,一棍擊中對方腳踝。
少年反身,撞入最後一名巡官懷中,短棍翻轉直搗其下頷,卻見挖坑的黑衣探子掄刀劈來,正危急,隱娘閃入,匕首瞬間刺穿其咽喉。此同時,另一組巡官領頭追至,一箭射向少年,給隱娘一匕首擋飛。
巡官領頭三人圍殺而來,隱娘迎上前揮匕,吹灰霎間,三人幾同時被刺中頸項倒地。
負鏡少年目睹隱娘殺人於無聲形之中,傻了。
隱娘解開被綁的父親與隨軍,聶鋒看著隱娘,百感交集……
聶 鋒:阿窈!
隱娘點點頭,隨即檢視父親的傷勢,那邊負鏡少年已從土中扶起田興。

49. 村舍

在方才經過的村舍裡,採藥老者與隱娘為聶鋒拔箭鏃,療傷。過程中,老者對隱娘處理傷口的俐落感到驚異。
服過老者的紫色藥丸,聶鋒沉沉睡去。
田興頭上瘀腫已無礙。
田 興:都虞候傷勢如何?
老 者:傷勢不輕,需調養。
田 興:此近處可有隱密之地,容我等暫避養傷?
老 者:此去有一山村,鮮少人知,可以安頓。
田興便去取出令符,喚來隨軍囑咐,隨軍幸好只有一點皮肉傷。
田 興:你這就回府城稟報主公,請主公派人馬接返聶虞候。
隨軍領命而去。
此時少年從屋外打水進門,田興見其談吐不似中土人士。
田 興:令公子?
老者搖頭。
老 者:伊是倭國人,三年前,倭國派遣使船來唐,伊是船上隨行的鑄生,途中遇風暴沈船,在
海邊為漁人所救,老漢恰在該處採集藥草,此後他便隨老漢南去北往,採藥磨鏡為業。
田 興:老丈經年走遍大江南北採集藥材,便是製成丸藥?
老 者:(點點頭)有些藥草長在無人之地,又各有季節之別,故每年都得仰賴村民幫忙採集,
製成丸藥回報村民,沿途也給有病痛者。
田 興:老丈如此營生,有多少時日了?
老 者:近一甲子了。

50. 山村

於是雇了村民用竹篼抬聶鋒,一行人隨老者往山裡去了。
遇一山崖絕壁,有巨大天然岩洞,進洞出洞又一洞,如此行行復復。
路途上,少年留意著隱娘,沉入回憶……
50A.
渡唐土臨行,新婚妻子告訴他這段古鏡之語,亦告知他已有身孕,見鏡中人如見兒女。
50B.
餞別時,妻子為他鶯舞於庭。
50C.
初見妻之模樣,是湖中的倒影。
少年回神,察覺隱娘正注目著身上的銅鏡,遂解下銅鏡遞給隱娘。
少 年:唐土古鏡,妻家的傳家寶,能避邪驅魔。
少年唐語不清,遂改倭語說明。
少 年:那些萬物裡老久老久成了精的,能幻化成人形,眩惑人,只有銅鏡可以照出原形,所以
古來的入山道士,皆用明鏡懸於背後,則老魅不敢近人。
唐語不靈光的少年,慣以笑臉代替說話,總是未語先笑,燦如陽光。
少 年:我祖上是新羅國的鑄工,早年到倭國建造「法隆寺」,從此留居倭國有兩百多年了。三
年前,父親光榮獲選為遣唐船上的鑄工,不料遇風暴受傷折返,翌年船修竣,父親傷勢
未癒,我是替代父親來唐土,又遇風暴……幸運為師父所救,三年來,我一直在師父身
邊,報答師父救命恩情。今年想從這裡去高句麗,經百濟從新羅渡海返家。
隱娘注目著少年流漾著記憶之光的臉,並不懂倭語,但已全部都聽懂了。
午後,一行人復登程,當岩洞走盡,前方豁然開朗,就像避秦的桃花源,有田舍,有水渠,狗吠聲起,小孩大人跑出來。

51. 村屋

老者安置好聶鋒,隱娘起火煎藥。
聶鋒看著隱娘,不勝感慨。
聶 鋒:當初不該讓道姑公主帶你走的……
說著哽咽流淚。
隱娘無語,僅遞上藥汁,細細服侍父親飲藥。
村民將採集曬乾的藥草紮綑後交給少年整理,老者則將一葫蘆的紫色藥丸交給村中長者。

52. 山村

少年幫著老者處理好藥材,來到村屋前空地磨鏡,婦女小孩都取家中銅鏡來,等著給少年打磨。村人已當他是自家子弟出外又回來的,親熱狎鬧著。雖然倭語雜一些唐語,卻毫不妨礙少年與村人笑談不休。

53. 村屋

是晚一宿沉寂。
破曉前,一林子棲鳥驚飛向濃霧的低空。
少年驚醒,發現屋中隱娘並不在,持短棍走出屋外查看。

54. 山林

曦明,濃厚的嵐霧深處,戴著半臉面具的精精兒,奇異形貌浮現。
隱娘迎出,截住精精兒。兩人交戰起來,只聽見群鳥驚飛,葉散枝斷,簧片淒絕聲攝人魂魄,簡直見不到他們的形影。
一戰,再戰,三戰,精精兒護衛田元家的意志是如死一般堅決。
陡然,靜無息,紛揚的細塵微物飄止下來。
啪!一聲脆響,精精兒面具應聲而裂,現出是田元氏,胸前一片血跡……
靄靄霧氣中,少年一路追尋幾不可聞的動靜,下山間陡坡,待滑走至坡底,見水澤畔,隱娘正與精精兒對峙。
少年尋來的動靜打破對峙張力,隱娘轉身離去。
少年追上前,發現隱娘肩頭浸濕的,順衣袖看下去,赫見手背血流交錯,滴下指尖。

55. 村屋

回到屋內,隱娘處理著傷勢,畢竟不靈便,少年立即接手幫忙。
隱娘靜靜看著少年紮傷,注目他,好像有一種明白……
55A.
那幅永恆的銘記圖像,白牡丹盛開似千堆雪,公主娘娘在軒堂上撫琴。
公主娘娘云:「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哀鳴,終宵奮舞而絕……」

隱 娘:娘娘教我撫琴……說青鸞舞鏡……娘娘就是青鸞……從京師嫁到魏博,沒有同類……
隱娘對著少年說,卻是說給自己聽的,一種悲喜,一種清澈,淚光有笑。
少年聽入了心底,為之動容。

56. 魏州城外˙黃河渡口

魏博黃河渡口,荻花吹搖著秋日。
田季安親自率領藩內僚佐軍將,迎接朝廷授旌節的中臣。田季安臨風颯爽,頗有河朔一方之霸的姿態。

57. 使府˙正廳

晚宴款待朝廷中臣,隆重又奢華。
雲裳瓔珞的胡姬,領眾伎起舞,胡風胡樂,一派歡放。
席間,副使侯臧從成德回來,閒閒入座,閒閒一句。
侯 臧:王承宗已派遣兩百騎,赴德州押薛昌朝去了。
不多時,有家臣趨近耳語,田季安離開,至屏風隔開的偏隅見判官駱賓。
駱 賓:稟主公,田都頭已至臨清。
田季安:聶虞候呢?
隨 軍:聶都頭傷勢沒大礙,人猶虛弱,明日會親自進府稟告主公。
田季安點點頭,與侍衛夏靖對望一眼,感到隱娘已窺伺在某處。

58. 右廂偏間

幽暗丹房內,空空兒手中剪出紙人形,寫上胡姬的生辰八字,畫了符咒唸唸有詞將小紙人放入水盆中,紙人即沒入水中消失。

59. 庭掖

使府內一隅,井蓋的隙縫間,一亮稠無形流體泌出,貼地蜿蜒,遇牆貼壁而起,有丈高,透薄疑若人形,沿壁挪移。

60. 閣道

胡姬舞畢率眾伎退出,眾女拾著舞落滿地的珠翠,出至閣道,燈燭輝照裡嬉嬉鬧鬧追逐著。
至轉角暗處時,胡姬遭丈高人形撲來,罩住全身,一個大掌蓋住鼻口窒息著,眾伎駭呼驚逃。
正危急,隱娘至,朝人形嚇一叱,就叱殺人形褪縮為小紙人飄萎於地。
隱娘蹲地,診察著昏厥的胡姬。
田季安躍至,大喝一聲,拔劍即斬向隱娘。
夏靖從側腹殺來,與田季安夾擊隱娘,兩人對此必然來到的殊死戰,賭了命拚搏。隱娘卻只防守,不還擊。
往來幾回合,隱娘一出手打落夏靖武器。復一出手,彈開田季安的劍,匕首已抵在田季安喉上,目視著鼻血緩緩流出的田季安。
隱 娘︰胡姬有身孕。
語畢,匕首離喉。待田季安驚過神來,已不見隱娘蹤影。
此時婢女圍護住的胡姬,田季安過來一把抱起,往左廂內堂去。
夏靖撿起地上小紙人,端詳著,若有所悟。

61. 胡姬寢處

燭光下,琉璃屏風的寢榻上,胡姬醒來,伸手要抱,田季安幾乎喜極而泣。
田季安:有身孕如何不說?
胡 姬:不忍說……你人都在我這,我不能再要孩子,我……不忍心……舅舅告誡過我,不能主
公也要,子嗣也要……我沒聽進耳,如此心緒不寧,招禍上身……
老婢引醫師入室,看診胡姬。
夏靖來,田季安出至屏風外,夏靖出示手中一片小紙人。
夏 靖:這是剛才拾獲的。
夏靖出示另一片小紙人,已發黃,有刀痕劃破,遞給田季安。
夏 靖:這是我爹交給我的,當年先主公夜裡突然薨,我爹在榻下發現這紙人。當時我爹疑心是
道姑所為,明察暗訪,一直到荊南一個道觀裡,卻是嘉信公主……
田季安比對著兩片小紙人,冷笑起來。
夏 靖:當時嘉信公主斥責說,我們事天不事鬼,這種紙人妄識,邪道的把戲,只能對付虛弱不
寧之人,識破了不值一文。嘉信公主還說了,先主公自驚自疑,是給自己嚇去的。我爹
過世前,囑咐我記得這件事。
田季安刷地起身,怒不可遏。

62. 右廂內堂

田元氏居所燭火通明,女眷們獲報,緊張著,唯田元氏雖受傷亦鎮定如常,把三個孩子攏到跟前來。
田季安陰沉至,手中已握成縐團的紙人摔向田元氏。坐擁孩子們的田元氏,白著臉並無懼色。
田季安憤怒到極點拔劍向田元氏時,九歲的長子田懷諫,半步上前,擋在母親和幼弟們前面,顫抖不已。
田季安嚎哮一聲向畫屏劈去,把畫屏劈成兩半……

63. 右廂偏間

同時,中軍往空空兒處圍去,空空兒起身而出,一排弩箭射去,空空兒全身中滿箭簇如刺蝟,倏忽,卻蟬脫殼般萎於地不見,唯一片紙人飄飄落下。

64. 胡姬寢處

空空兒出現在胡姬寢處,如鬼魅般迅雷一擊,斬向榻上的胡姬頸項,鏮鐺!胡姬頸上玉環斷裂。空空兒失去踪跡。
胡姬起身,赫然竟是隱娘。
藏在屏風後的胡姬出現,煞白似鬼。
隱 娘:空空兒一擊不中,自慚羞愧而去!

65. 道觀

隱娘回到山中道觀,道姑已經等她很久了。
隱娘跪匍於地,向師父行叩禮,三起三叩。這是謝罪,也是絕恩。
道姑在幽暗的廂房內注視著隱娘。
隱 娘:死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亂,弟子不殺。
冷寂如死,半晌,道姑深深一歎。
道 姑:可惜了……
跪著的隱娘,低下眉目,承受了師父對她的裁判。
道 姑:劍道無親,不與聖人同憂。汝劍術已成,唯不能斬絕人倫之親……你去吧。
隱娘一叩拜,起身退出,至門檻,轉身下庭院,往道觀外走去。
忽一下,落葉颯起,道姑在背後襲來。
隱娘本能反手,匕首一出不回身,與師父交手於瞬間。
瞬間的過後,道姑收勢站定。望著隱娘不回首的直走出道觀去,悲與欣,大片殷紅,在道姑白衣的襟前迅速渲染開來,像一枝艷放的牡丹。

66. 使府˙都事廳

數日間,藩鎮與朝廷的均勢起了變化。王承宗押下妹婿薛昌朝,此舉激怒元和天子,欲出兵討伐成德,將取道經過魏博。田季安召開會議。
某牙將:末將請纓,願率五千兵,誓讓朝廷兵跨不過黃河!
藩鎮派的主戰聲,壓倒了無聲的朝廷派。唯有盧龍藩鎮,派來的牙將譚忠,往見田季安。
譚 忠:主公若與朝廷為敵,將朝廷兵殲滅於魏,則朝廷必全力動員兵馬轉向魏博。如今不如先
藉犒勞的名義,拖住朝廷討伐軍,而暗中與成德商議,由魏博出兵佯攻成德,成德佯陷
一城給魏博,如此,既可保下成德免於戰禍,又讓主公搏得效忠朝廷之名……
爭辯聲,遊說聲,都成了嗡嗡的背景聲。田季安恍神著,思緒遠遠在別處——
66A.
十三年前的上巳日,河曲遊宴,一樹杏花,風吹雪般飛入飄開的帷帳,嘉誠公主華美如神明。還有緋衣的窈七,在鞦韆上,在碧天裡,飛也似的掠……

67.  山村

隱娘出現在桃花源般的山村。
遠遠在農舍坡地的負鏡少年發現了,揮手跑下坡迎接隱娘。
長 者:這倭國少年說,姑娘說了要護送他到新羅國,就會來送他的,真的就來了!
村中長者對採藥老者說著笑起來。

68. 郊野

秋水長天。
隱娘,採藥老者和少年,三人同行。
前面就是津渡,水氣凌空,蒼茫煙波無盡。

——劇終——


(轉錄自編劇謝海盟臉書)

[雜感] 壞掉的人讀《壞掉的人》

2015.09.06

壞掉的人讀《壞掉的人》

  《壞掉的人》是我讀黃蟲的第三本大作(第一本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靴子腿》)。我一直在捉摸該怎麼寫我對這本書的感受,花了很多時間,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討論這本書。倒不是說我讀完沒甚麼感覺,相反的是《壞掉的人》讀來比《黃色小說》更為投入,裡頭所描述的種種困頓,也更接近我的生活。那樣「壞掉的人」像是在說我:高中大學都念了不錯的學校,後來也順利了念了研究所,退伍之後跑到研究室窩著當廢材研究助理兼考生,最後落腳於公家單位;然而這一切種種都不是我想要的,打從一開始我就對營建土木這類的工作不感興趣,但我卻在這之間鑽研越深,很尷尬地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囧」境。我開始對自己的生活感到迷惘,對自己的未來越來越焦慮不安。在夜深人靜到只剩下吹狗螺的時刻,那此起彼落的嚎叫,彷彿正對我質問:你真的要這樣過一輩子嗎?

  真的要這樣過一輩子?當我讀完了《壞掉的人》,我還是沒有答案,這樣的疑惑即便到了故事說完的那刻,也僅僅是個問號;儘管書中的腳色最終都有一個可以安定自己靈魂的落腳處,但那些直接面對巨大世界的惶恐,卻從來沒有消除。這正是我認為小說最迷人的地方,就如同馬奎斯所說的,每篇好的小說都是這個世界的一個謎;這樣的謎語對照到這個世界某個神祕的切片,在那個魔幻重製的空間中,身為讀者的我,只能永遠棲身在這由文字建構起的龐大迷宮,好像那裡是一個難民營,收容了所有壞掉的人,安慰了我:並不是只有你壞掉喔,所有的人都跟著一起壞掉了(但小說裡面總共也只有四個角色)。

  《壞掉的人》這本書裡面,有幾個讓非常有意思的安排;其中之一便是把整個敘述基礎架構在好萊塢電影《駭客任務》的設定上。裡頭透過尼歐他哥莫斐斯對電影癡迷到瘋狂的情節,帶入了《駭客任務》中母體想像。這樣的想像其實也將小說中所描述的現實世界切割成兩塊,一個是我們所活著的世界,另一個是我們想像感受的世界。但小說中並沒有直接涉入想像的世界(也就是母體外那個被形容成更為真實的維度空間),而是利用鏡面的方式,將活著的世界的種種困頓反射:每個人都必須趕快畢業趕快找到工作、女生最好不要讀太多書趕快找一個人嫁了、出賣自己肉體賺錢就是下賤等這些有形或無形的聲音,處處干擾著生活。然而,又有甚麼理由非要如此不可?這些生活守則到底從何而來?一個或許存在但實際上完全感受不到的烏托邦世界,就悄悄地於心裡萌發。我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不是名為夢想如此遙遠的東西,總之就是有這樣的光亮,我想,人才能鼓起勇氣繼續向前走下去,並徹徹底底地壞掉(就如同莫斐斯也深陷於這樣的信念,不斷找尋現實的出口)。

  另一個小說有趣的點,就是每個腳色的經歷都與歷史及社會學研究有所牽連(這也可能跟作者的背景有關),無論是中途放棄,又或是正在進行中,小說腳色也都慣性地使用他們被訓練出的能力,試圖去拼湊破碎不堪的世界與自我。裡頭有一段關於歷史研究的譬喻:「我覺得歷史系最大的能耐,像是中研院史語所開山祖師太祖高皇帝傅斯年說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尋找可能有用的史料,在袤廣的資料中分析組織出能用的材料,……所以這個道理很簡單,一個人的ID有不可抗力的統一性,若非全部使用一個帳號,就是同一帳號的變形,絕不會是把幾個不相關的字母和數字湊再一起。你找到一隻蟑螂,表示就有機會找到另外五十隻蟑螂。只是要找個方法把這些散落的蟑螂腳給串起來而已」,故事中又提到崔妮蒂在關注尼歐的部落格及阿威的網路訊息回應時:「這些對她實在太簡單,從朋友連到朋友,你總是可以從這類人際網絡看出一些端倪,一些潛藏在表象底下的地質。……這種時候就得動用歷史學的想像力和推理力。盡可能神入研究對象的內心,重建他的處境和可能的念頭,從而推測出他這個人的面貌。雖然她老師會說,他媽的如果連隔壁鄰居都不知道在想甚麼,怎麼能知道一個跟你距離一百年、一千公里外的外省人(或外國人)在想甚麼?」兩相對照的反覆討論,也將歷史可能承載的意義,作了一個大翻轉。這讓我想起高中時期隔壁班有一個亞斯伯格症的同學,每天上課不上課到處亂跑,到處告訴別人他以後的願望就是發掘真實的歷史。但歷史真的有真實嗎?若現代生活是建築在過去經驗上,而這些過去的(明明就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最多都只是一些殘餘或破碎,那又怎麼能夠客觀地去認識、去理解;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又是怎麼可能客觀存在呢?另外,歷史論述的本質是以網狀密度的型態發散出去,每個人好像彼此都形成連結,歷史研究者們總是在這些密密麻麻的線頭尋找另一個線頭,就像是一個躲在暗處的仰慕者(所有的暗戀都很變態)總是小心翼翼地盡可能去收集資料,分析資料,透過這樣的嚴格的拆解組合,彷彿就這樣靠近他/她一點;就像是我現在在打一篇關於《壞掉的人》的感想,但我並沒有因此離作者或是這本書更近一點,只是又再一次走回自己內心中的《壞掉的人》,再說一次自己的故事。

  在《壞掉的人》當中,所有出場的腳色都是孤獨的,像是被困在一座屬於自己的高塔。這樣的圍困並不是他們自我的限縮,他們反而比我這樣庸庸碌碌的人更靠近社會形成的可能核心,進而懷疑這一切原以為是堅固事物的浮動。在面對這樣的無力及徬徨,他們有人選擇斷裂外在的關係,有人選擇忽略與外在的連結,甚至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感受能力。他們拼命把自己安放在種種「死」的物質之中,如充氣娃娃、書本及論文,來躲避流動的世界(因時間而改變空間,空間變動使關係錯亂而無法適應)。我猜這可能是作者置入於《壞掉的人》最重要的核心命題。當我們面對越來越快速,越來越便利的生活的同時,又該如何面對伴隨而生越來越快速的關係崩解及重建;每日宛如山洪暴發般的資訊,正兇猛地吞沒我們的判斷及思考。我們很有可能被一則假的新聞引爆情緒波動的高潮,也有可能像是鄭捷或龔重安一樣,因為再也沒有力氣去面對這個社會,最終只好選擇毀滅它。這讓我想起園子溫的兩部電影《自殺俱樂部》及《紀子,出租中》裡頭,所有大人們正努力地尋找自殺俱樂部是否存在,其中穿插反覆出現的一段台詞:你跟你自己有關連嗎?

  你跟你自己有關連嗎?黃蟲並沒有直接面對這樣提問,而是溫柔地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家,讓所有的腳色住了進去。他們慢慢地在家的建構中,彼此互相摸索,彼此了解。儘管那些漂浮在腦中的困擾依然沒有消失,這個世界依然每天平等地走到面前,過著淺層又表象的平凡日子;但日子還能怎樣呢?就算去了其他地方,也會遭遇到其他的生活難題(節引自小說197~198頁部分內容)。「把自己設想成一枚冷僻的動詞,檢查所有動詞的變化,那些過去式的、過去完成式的、現在進行式的以及那些未來式的所有可能。是否自己整個生活也是動詞變化?到最後只有名詞固定在原地不動。」小說的最後崔妮蒂一邊吃著阿威煮的匈牙利牛肉飯,一邊思考自己人生的難題:「她越想這些,就越覺得對眼前這碗匈牙利牛肉飯太失禮了。她像捏熄一根煙捏除所有的思緒,專心品味碗裡濃郁湯汁、爛熟的胡蘿蔔和肉塊,當然甜椒都過於爛熟不脆了。飯後她給自己衝了杯熱桔茶,又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午後,外邊飄著細雨,陰冷蕭瑟的好天氣。……整個下午就如一塊方糖,緩慢消融在一篇篇文章裡。其中有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就像這間屋子,正空蕩著等甚麼人回家。」

  我闔上書本,順勢倒在床上,閉上雙眼。日子不就這樣過,不然還能怎麼辦?腦中突然浮現那些有過多年工作經驗的同事,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對我說過的話:做我們這一行就是這樣,你沒辦法改變這個世界,你只能改變你自己,不然有一天你一定會做到起肖,我沒騙你。

  嗯,好吧,到時候也只能壞掉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