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 雨傘節

2015.02.07

雨傘節

──中毒初時無感，但隨時間流逝開始呼吸困難、言語不清，終而死亡

下雨了

你說

出門記得帶傘

種在陽台的花

始終沒開

我以為

穿上亮黃的雨衣

雨打在上頭

叮叮咚咚

再大也不會害怕

下雨了

我說

出門記得帶傘

鞋櫃掛著

最好的傘

你撐開

像一朵花

雨打在上頭

叮叮咚咚

一句句說也說不清楚的話

雨後總會放晴

堵塞的排水總會通暢

踩過一池又一池的水窪

襪子越濕

腳皮越皺

臭味越濃

我好喜歡

[微說] 光之琴弦

2015.01.09

光之琴弦

　　當凡歐林撥弄琴弦的瞬間，金色的光在昏暗的燭光下閃逝，琴音像無數支銳利的箭矢，射啞了每個人的嗓子。

讓我們流浪去吧……

　　在文字語言都失去重量年代，凡歐林為了尋找魔法的真義，毅然決然地離開巫師的國度。翻越過重重山嶺，踏遍所有荒漠及洞窟；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徒勞使他精疲力竭、萬念俱灰，甚至幾乎遺忘旅行的目的。

　　那是個無月的夜晚，蟲獸安靜無語，凡歐林枕著自己的行囊，裹緊斗篷蜷縮著身軀，好不容易升起營火卻被濃重的霜氣澆熄，獨留下他與冷風，颯颯吹入深不可探的密林。他忽忽憶起禁忌之書裡頭描述的──截然不同於現今魔法只為人的慾望所服務──魔法源自一條伏流於大地深處的光之河，那是星球的呼息，是孕育一切生命的源頭，抑是所有生命的終點。他曾夢見自己就站在那條磅礡大河中，波瀾的光輝，承載著所有的知識，他感覺到自己正與世界合而為一。

　　起先只是一個輕微的聲響，驚醒了凡歐林，他握住腰際的短劍，仔細聽聲音的來處。斷斷續續的聲響漸漸匯集，和著風形成一段輕快明亮的節奏，而河流也回應了歌聲，涓涓淘洗樂曲的哀愁。夜悄悄褪去，山的那頭泛起淡淡的白光，林間飛鳥，幾聲啁啾，彷彿細雨打在寧靜的湖泊，一波波漣漪向外擴散。凡歐林發現自己的聽覺正逐漸被打開，他聽到的不再只有人、風或是水的聲音，他開始聽見種子在土壤裡迸裂發芽的聲音，聽見冬眠的走獸呼吸的聲音，聽見岩漿冷卻形成岩石彼此推擠堅硬鏗鏘的聲音，聽見其他星辰呼喊其他星辰的引力之音，聽見自己血液澎湃流動的聲音。凡歐林循著音階橫越森林，他看見一名女子佇立於河谷。黑的雲層緩緩裂開，流瀉而出的光匯成一道河流，順著女子迎風飄揚的金髮灑向大地。光鑿破那原先隱於深藍的窈窕身形，小巧的鼻翼、微皺的眉心一一被雕刻成型；因凍而微紅的雪白臉頰，像是春天初融的冰雪，昭示即將到來的復甦。凡歐林感覺光的溫暖正在吞沒夜的寒冷，世界就像是一朵初綻的花朵，一片片花瓣在眼前紛呈展開；然而光無法明白某個突然於心中覺醒，卻模模糊糊的情感──一種宛如漩渦般的吸力，使得凡歐林的思想猛然跌進歌唱者的內在世界。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黎安娜的景象。

　　壁爐的柴燒發出逼逼剝剝的聲響，火光跟著琴弦的震盪而搖擺。凡歐林彈著，彷彿他正撫摸著黎安娜的金髮，歌聲渴望召回那條記憶中的光之河，再次進入黎安娜由音樂所構築的世界。

　　當兩人一同踏上旅程，凡歐林才知道黎安娜因為魔法的損害，業已失去了聲音，他們只能透過督伊德族古老的心靈力量交流、訴說彼此的故事。黎安娜非常喜歡用這樣的方式唱無聲的歌，來表達自己所感受到世界的細節。歌聲中，黎安娜仔細地描繪著那坐落於遠古巨木林的家鄉，葉子篩落下綠色的光照在古厝庭院長滿青苔的小徑，他曾目睹群花因為春風的到來而熱烈綻放，也曾獨自一人漫步於河谷，諦聽清澈的溪流拍打在近乎純白的巨岩發出泠泠的悅耳聲響，他甚至見過古龍群聚於遠山盤旋，慶祝幼龍的誕生或哀悼老龍的死去──直到這供養世界的力量被利用於滿足自私欲望的那日。東方城市的魔法競爭使得巨木林線逐漸退縮，河谷因乾涸而失去激昂的樂聲，群龍消失於碧藍的天空，越來越多的督伊德族部落被迫離開自己的家園；然而，災禍遠比他們的遷徙速度更快，越來越多人因奇異的病痛受傷、死亡，黎安娜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親族一個個倒下，最後只剩他一人在這荒蕪的世界流浪，承受傷痛，尋找族人傳說中庇護他們的聖地。在孤獨的旅行中，她拼命嘗試用自己族裡古老的歌曲尋找其他部落的族人，萬萬沒想到居然招來了一名巫師，魔法的僕役，因利慾薰心再也聽不見自然的聲音的驕傲之人。

　　凡歐林聽著黎安娜的歌聲，心都要碎了。他想像那曾經進入這美麗的身體的種種風景，無論美好與悲傷，最終都只能化作音樂，輕輕地唱著，輕輕地在夜空下結束；隨著音符的起伏，那模模糊糊情感像針尖般不停地扎著他的胸口。他並沒有因為黎安娜見證了遠古魔法的存在而感到滿足，反而越來越空虛，他質疑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彷彿自己就是加害者，他想為黎安娜多做些甚麼，以彌補巫師們所鑄下的錯誤；但往往事與願違，黎安娜的歌聲一天比一天微弱。

　　當他們走到大陸的盡頭，面向最終的海洋，黎安娜終究捱不過魔法的摧殘，倒在凡歐林的懷裡。兇惡的巨浪打在岩岸發出低沉碎裂的聲響，黎安娜渙散的眼眸，投向因落日而金黃的大海，慢慢地，慢慢地，他擠出體內僅存的力量，唱出氣若游絲的歌聲。儘管歌聲實在太過虛弱，但凡歐林感覺到，歌聲並沒有被外在巨大聲響給擊潰，反而一點一滴地穿透過波濤洶湧的大海，直達無光闃寂的深處。最後的黃昏，群鯨熊熊躍起，在海平面上舞出一道又一道激昂的浪花，回應著黎安娜向這既美麗又醜陋的世界，譜出的最後樂章。黎安娜一直唱一直唱，直到力量用盡，直到雙眼闔上，直到盈月升起、萬籟俱寂，直到微笑的嘴唇發冷、僵硬。凡歐林緊緊擁住黎安娜，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讓我們走到最終的大海

站在世界的盡頭

任憑潮汐親吻自己

任憑夜風無情拍打

　　凡歐林輕壓以黎安娜頭髮編織而成的金色琴弦。演唱結束，酒館裡鴉雀無聲，沒有鼓掌，沒有喝采；每個人的時間彷彿停在凡歐林開口的瞬間，就像凡歐林的生命一直停在他與黎安娜初遇的那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