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5日 星期日

[微說] 玫瑰與騎士

2013.12.14

玫瑰與騎士

  匕首刺入肉身的瞬間,鮮血噴灑像春天綻放的花苞。騎士回憶起第一次殺人的手感;劍尖不斷顫抖,有股莫名的力量硬生生拉住了手臂,使他無法了卻敵人的性命,直到對方掐住他的脖子,將要窒息前,那股力量才鬆開消失。此後,每當殺一個人,騎士便會失去一部分的記憶,最後,連自己也記不得;但他始終無法忘掉那個他第一次奪去性命之人,死前逐漸黯淡的眼眸。

  兩國最後一戰,祖國的旗幟終於回到王都,再次升起。國王身穿戎裝親臨戰場,以神之名讚美受傷的戰士;彎下身,擁抱那些殘破的軀殼,親吻他們結痂的傷口,告訴他們:一切已經結束,你們所做的將被歷史記錄,成為萬民景仰的偶像。當國王親吻騎士的額頭,將勳章別在他的披風上,他感覺到自己是一無所有,但身體卻沉重得無以為繼。

    軍隊拔營進城時,騎士脫隊,停在只有屍體及破損戰車的荒野。霧氣自四周聚攏,寧靜捻熄世上所有的悲傷,騎士躺在焦黑的大地,舉起那把開啟他殺戮人生的匕首,將刃面輕輕貼在手腕。他又看見那對空洞的眼神,但這次終於可以結束了。


    突然,意識回到早已遺忘的家鄉,尚未遠行的自己正站在山頂,遠望山坡上那朵美麗又傷人的玫瑰,許久許久。但他想不起,自己為何如此在意一朵花,以至於在那個時刻,全世界都忘了呼吸。騎士張開眼睛。他很想再看看那孤獨又驕傲的花朵,摸摸他多刺的枝梗。他放下匕首,站了起來,然而,亡靈們依然站在前方,凝視著他。他感受到那股曾經拉住他的莫名力量再次湧現,讓他鼓起勇氣下定決心,繼續走下去。

[微說] 流浪者之歌

2014.12.13

流浪者之歌

  海德(Hide)將箭搭在弓上。慢慢地,慢慢地拉緊弓弦,直到貼近耳際,他的眼始終緊盯著遠處尚未現身的獵物,呼吸漸漸放輕。傳說有一頭絕美的鹿,在盈月之時,會前來森林深處的水潭飲水,而此鹿毛皮,散著銀閃閃的光澤,乃世間至稀之寶,只要將其獵取剝下,所獲得的報酬便足夠贖回自己的自由。

  自由、自由。

  自海德打開感官的那刻,就已經是個殺手。從小,他被訓練如何隱於萬物群中,學習讓人無視且輕易被遺忘,學習抹除自己的氣味、性格,並盡可能不要擁有自我;主人幫他取的名字,便是為了無時無刻提醒他,他的人生僅僅只需要躲藏及獵殺,其餘雜念皆為虛妄。海德學得很好,稱得上完美;百步穿楊的弓技,替主人賺進豐碩的賞金,宛如貓步的行動在同儕間贏得無影者的稱謂。海德從來沒想過自己是否有權選擇不一樣的生活,明白現實不允許他思考任務以外的事物,那會影響他射擊的準度,讓他暴露於危險之中,儘管他經常面臨這樣的時刻--情緒自內心泉湧不絕,幾乎淹沒了理智,但他必須謹守分界,強忍激昂宛若毒素侵蝕他的刻意而為的冷漠。

讓我們流浪去吧!
行過死蔭的幽谷
穿越荒涼的戰場
翻越雲夢般的山林
只為看一朵開在懸崖的玫瑰

讓我們流浪去吧!
行過閴寂的深潭
穿越無垠的廣漠
紮營在閃耀的星空
只為聽夜鶯吟唱一首詠嘆曲

昨日雲聚今日雲散
隔夜的油燈終將熄滅
死亡終將叩響緊閉的門扉
讓我們流浪去吧!流浪去吧!
只有流浪不會衰老
只有流浪不被遺忘
讓我們走到最終的大海
站在世界的盡頭
任憑潮汐親吻自己
任憑夜風無情拍打

  月光照在湖面,反射微弱的光芒。矮樹叢邊傳來沙沙的聲響,海德卻無法專注,腦海不由自主地浮現一段又一段旋律;他意識到自己正低哼著一首歌,一首偶然在城鎮酒館聽到的歌。

  那是個無月的夜晚,海德一如往常散步至貧民區的酒館。那裡總是喧嘩吵雜,酒精與歡愉模糊了眾人的感官,因此海德無須刻意隱藏自己,他可以稍稍放鬆,花去一日所得,擁有一杯酒,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然而,當天來了位帶著魯特琴的旅行者,在醉漢鼓譟下,旅行者唱起了歌;清澈的歌聲宛若一把利刃切開了交錯紛亂的話語,小小的空間很快便沉靜下來,只剩下壁爐燒柴逼逼剝剝的聲響和著節拍。海德愣住了,有股很強的能量在血液中竄流,這是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如此清晰確定,以至於他拼命地想去壓下澎湃洶湧的情感,但他越是壓抑,情感越是反抗激烈,海德只能匆匆離開酒館,逃向闃寂無人之處。

  銀白毛皮的鹿優雅地從森林走了出來,整座森林似乎都因為鹿的到訪發出瑩瑩幽光。鹿每踩一步,地上就長出一叢小花,花徑自森林一直延伸至綠色的小湖。海德震懾於眼前不可思議的景象,而腦海中的歌聲隨著鹿的出現越來越巨大,他的呼吸開始急促,他無法克制持弓的手不要顫抖,他努力將箭尖對準最柔軟脆弱的頸部,只消一箭,只消一箭,一切就結束了,他可以用這頭鹿,換得自由。

  自由、自由。

  飲水的鹿抬起頭,他感覺到有甚麼帶著敵意的生命正注視著他,腥紅的眼眸回望殺氣來處。海德一驚,那目光比他的箭更快,鹿的意念穿透過肉身的記憶,直接刺探隱於更深處的精神世界,海德可以感覺到鹿佔據了他的靈魂,無數的藤蔓與花將他緊緊纏住,內藏於生命的火光因鹿的靠近而炙烈地燃燒起來……海德遲疑了,瞬間的猶豫,使得放出的箭偏移,射中鹿的腹肚。傷口滲出一圈圈的鮮血玷汙了閃亮的毛皮,身子一軟,鹿倒臥在湖邊,原先盛開的花瞬間凋謝,森林立即暗了下來。

  海德走向受傷的鹿,鹿毫無畏懼地直視獵人,彷彿早已頓悟了生命的死滅,牠發出極細微的低鳴,像是正對海德腦中的旋律共鳴。海德跪在鹿旁,眼淚不由自主地落在銀閃閃的毛皮,鹿溫柔地舔舐他的臉頰,已經無處可躲了,握於掌中的匕首滑落,插入鬆軟的腐土。


  不知道過了多久,鹿在一片靜謐緩緩闔上雙眼,直到肉身失去溫度,海德才站起身,將祂扛起。海德知道自己此生已無法完全自由,在他抵抗命運,殺了如此美麗的生命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