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9日 星期二

[雜感] 電影《2046》觀後感

2015.12.27

2046在電影《花樣年華》中是周慕雲及蘇麗珍共同寫作武俠小說的房間,象徵著兩人的愛情烏托邦;沒有社會道德束縛,有的只是情感的纏綿及兩人共同專注地建構出屬於自己幻想國度。延續了《花樣年華》中2046的概念,王家衛在《花樣年華》之後推出了另一部劇情長片《2046》。電影延續了《花樣年華》那間最後空無一人的2046房(夢的破碎及醒悟),又加入了另一間房間2047,講述發生在這兩間房間中,各個關於人與情感的故事。

1966年底,去了新加坡的周慕雲因異邦生活的不順及艱苦,決定回到香港。為了工作、生活,他學會虛應社會中的人際網絡,他不再寫武俠小說,回應閱讀市場的需求,轉而改寫色情小說。這是一個生命現實面的寫照,同時回應了內心中歷經離別奔波後的虛無;不單只是愛情,生活中各式各樣的零零落落,將個人與自己的思想分裂,形成兩個遙遙相望的星球。

某次花天酒地的場合,周慕雲遇見了新加坡的舊識露露,而電影將露露的身世連接到《阿飛正傳》中,那個愛著沒有腳的小鳥,為了旭仔追到菲律賓的梁鳳英。但她不可能再找到旭仔了(電影中露露對周慕雲提到自己那個一生最愛的人已經死了),她無法擺脫掉記憶對自我內在時間的影響,她依然找尋著生命中那隻沒有腳的小鳥。當周慕雲與露露重逢,露露看似已經忘記了一切,改了藝名,也有新的男友;直到周慕雲對她提及,她才愣愣地回想起那段刻意遺忘的記憶。那時她住在東方酒店的2046號房,她躲在房間裡獨自哭泣,她知道自己並沒有離開過去,她所渴望迎來的前進一直都被過去所困住,最後她死在自己的過去之中,被現在(新的男朋友)狠狠地傷害。而周慕雲在送醉倒的露露回房的那晚,他遇見了2046號房(他無法割捨的過去),撩撥起回憶的殘火,令他決定搬來東方酒店。

很不湊巧地,當周慕雲決定搬來的時候,2046號房正在整修,周慕雲只能租用2047號房。老闆建議周慕雲,等到2046號房整修完畢,他可以決定要不要換房。但周慕雲並沒有搬過去,他留在2047房,躲在小小的窗邊,窺視著2046的一切。當時香港社會動盪,他停止所有的社交活動,躲在房裡寫自己的新小說《2046》。而空缺的2046號房,迎來了老闆的大女兒王靖雯及白玲;兩人都有著一段無法追回的愛情,彷彿複製了周慕雲與蘇麗珍分別的那段時空,使得周慕雲不由自主地去介入兩人的情感。

白玲是歡場交際花,個性強悍,原本隨著男友來到香港,準備轉往新加坡,卻半途被男友拋棄;預定前進的時間應聲斷裂,陷落一道無法跨越的空白。就如同周慕雲流連於各個虛幻的情感,白玲遊走於無數個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男人(大寶)之間,以抵抗情感裡難以承受的真空狀態。但她仍有驕傲,她必須主動控制一切,彷彿自己就是感情世界的女王,誰也傷不了她。

第一次與周慕雲相遇,便是周慕雲開了好友阿炳的玩笑得罪了白玲,事後買禮物向白玲道歉。嫻熟於應對各種虛幻情感的兩人,透過言語的交鋒,展現出白玲性格中的進擊特質及周慕雲的圓滑,宛如兩名武林高手使用不同概念的招式,彼此拆解彼此的出手(這樣的場景又非常湊巧地出現在後來的電影《一代宗師》)。從兩人的對看來到了鏡中,又從鏡中回到了現實的相對,在虛實的語言交錯、轉換,劍拔弩張的氣氛被緩緩地柔和。最終白玲還是收下了周慕雲的賠禮,也埋下後續聖誕夜周慕雲的消夜邀約,以及白玲與周慕雲情感的微妙變化。

「我只想跟你做個喝酒的朋友」這句話詮釋了周慕雲如何看待自己與白玲的關係。聖誕夜那晚,白玲將自己的過去交給了周慕雲,儘管她矜持、警戒,然而在酒精帶來的迷濛,使她不由自主地將自己最私密的部分交給了另一個人,彷彿就像《花樣年華》中對著牆洞說出自己秘密的周慕雲。不同於牆洞中於結局長出青草,周慕雲並沒有回應白玲期待的開花結果,他淡淡地微笑著,聽著她的故事,說著她想聽的,關於新加坡的天氣及風俗。周慕雲隱藏了自己的過去,讓這段感情維持在一個金錢來往的現實基礎上。這是他對自己的警醒,讓自己明白,他無法在白玲身上找回過去對蘇麗珍的愛戀。這也回扣到周慕雲的另一段感情,離開《花樣年華》的蘇麗珍後,在新加坡遇見的另一個蘇麗珍。

電影《2046》裡的蘇麗珍是個賭徒,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又或是她從哪裡來,所有關於蘇麗珍的過去都是來自猜想及流言蜚語。那時周慕雲事業受挫,又無錢回香港,只能寄望賭局翻本,卻落得債台高築的窘境。聽了周慕雲前來賭場的原因,蘇麗珍決意幫他贏回歸鄉的本錢,兩人情感也因此逐漸醞釀出一種奇妙的信任及溫度,周慕雲開始對蘇麗珍說另一個蘇麗珍的故事,把自己的一部分放入了蘇麗珍的記憶。在周慕雲準備離開新加坡前,他鼓起勇氣,希望蘇麗珍能夠同他一起回去;然而,蘇麗珍拒絕了,她知道周慕雲愛的蘇麗珍並不是自己,而是那位有夫之婦,在香港的蘇麗珍。蘇麗珍沒有表露出自己對周慕雲的感情,也沒有對周慕雲說出自己的過去,直到離別前周慕雲的一吻,才獨自一人流下眼淚。

回應到白玲與周慕雲的關係,正如周慕雲與蘇麗珍的關係,在他們交予對方記憶的同時,也同時向對方索取記憶反射的片段靈光。他們在對方的身上虛設了一個關於自己所愛之人的想像,並將情感投了進去;然而,他們卻始終無法離對方更近。他們忽略了對方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也有屬於自己的過往及秘密,只是一廂情願地打造屬於自己時間中的虛構情意,將另一個人編造成一個自己形象中的人偶。最後周慕雲拒絕了白玲,他告訴白玲有些東西他是無法出借的,他不可能成為白玲愛人的投射,白玲也不會是他對蘇麗珍的投射,他無法回應白玲那段不應該屬於他們兩人的愛,他也明白這樣的愛最終會像露露一樣(被男友殺掉),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

另一位出現在2046號房的,即是東方酒店老闆的女兒王靖雯。她愛上了一名出差香港的日本人,但卻因為父親的反對(外在的因素)而分離。他們保持著書信上的聯繫,等待能夠回應彼此情感的機會。王靖雯經常躲在2046號房練習日語;「我明白了」、「我可以去嗎?」、「我跟你去吧」反覆出現的詞彙宛如當初周慕雲沒有在《花樣年華》對蘇麗珍說的話,以異國的音調迴盪在無人居住的2046,穿透周慕雲的2047。在周慕雲協助王靖雯躲避父親企圖封鎖兩人的書信來往,周慕雲發現王靖雯也喜歡寫武俠小說,甚至寫得很好,兩人也因此更為靠近。在周慕雲重病期間,王靖雯代寫了他於報館連載的小說,無意間重演了《花樣年華》中周慕雲與蘇麗珍於2046房共寫武俠小說的情節;不同的是,王靖雯與周慕雲的寫作地點並不在2046而是在2047。周慕雲同時寫了另一部小說《2047》,回應了之前王靖雯對他提問(也向自己對王靖雯的情感提問):「這世界是否有永遠不變的東西?」

2046這組數字在電影中並不單單只是為了接續《花樣年華》的佈局,成為續篇延伸的材料。在《花樣年華》,2046除了象徵兩人的愛情烏托邦,同時也是周慕雲與蘇麗珍分離前一段難以割捨的美好回憶。這段記憶在被周慕雲放置進牆洞之後,形成了一個封閉空間於時間中運行的連續體。空間內的一切像是不變的,然而時間卻不斷地帶他向前。這樣的象徵在小說《2046》中,形成未來世界裡,全球密佈無限延伸的空間鐵路網。小說《2046》創作於周慕雲遇見露露之後,透過周慕雲將生命中所經歷的多段露水姻緣與露露追尋的愛情空白作為連結,寫成一群痴男怨女搭上神秘列車,通往2046尋找自己失落的記憶的故事(所有的生命宛如樂譜中反覆記號,不斷重奏取代前進及結束)。《2047》則寫作於與白玲離開2046房之後,將自己對於過往的癡迷到崩毀醒悟,最終無法阻止的受傷,透過王靖雯與其日本男友的情感故事,投射形成自己的情感意識。故事中,那位愛上列車機器人服務員的日本男子,始終只是將機器人作為自己過往情感的替代及彌補。無論是訴說祕密時意外發生的親吻,以及機器人的情感延宕,他嘗試在機械人中尋找舊有情感的樣貌,卻忘了機械本身就是冰冷,根本就無法回應真正的感情,而那些曾經誤以為的溫暖寂寞的溫度,其實都是自己想像及幻影。周慕雲透過書寫,不斷地摸索自己與諸位女性的情感關係;也只有在小說構築出來的虛幻世界,才有辦法正視自己的思想及情感,毫無顧忌的探觸自己內心中最真實的那面。

2046作為一空間於時間中的連續體,透過記憶/情感/故事三種元素,架構出虛構之特性的討論,進而深入至了記憶本質的探索,回應到是否有永遠不變的東西此一提問。周慕雲於電影中對蘇麗珍、白玲及王靖雯的情感,其實都是對《花樣年華》中蘇麗珍的情感仿擬;他無意間將某個過去與現在巧妙的重疊(蘇麗珍同名的巧合、與白玲同搭計程車、與王靖雯於房間內共寫小說),然而電影也非常殘酷地將這些重疊突出其與記憶不同之處,顯示出在過往的盲目探索中,情感的反射本身便只是一種對自身想像的回應,並飛現實的洞悉及照看(凸顯了情感/記憶複製產生的虛構特性)。這讓我想起作家黃崇凱的小說《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裡所呈現的兩個腳色互相書寫的結構,在意識的互相介入,抽象情緒的感受穿梭於時間的跳換,使得人的歷史/存在不斷地突變、進化。周慕雲同樣在介入不同的愛情關係以及虛構的書寫空間中,慢慢地去摸索自己的記憶及真實感受;然而,同時這些摸索及介入也回到記憶本身,改變了自己在歷經那些所有過去後情感的蛻變。在這樣的過程中,對應到電影結尾最後的台詞:「那些到了2046中追尋永恆不變記憶之人,再也沒有從那裏回來。」回來的不可能是當初前往2046的人,他們在這過程中已經發生某種質變,就像是周慕雲於1968年的聖誕夜,他不再是那個不斷向他人索取溫暖的寂寞之人,他將他的溫暖送給了王靖雯,讓彼此相愛的兩人最終能共結連理。

對我來說,電影《2046》並不單單只是一種愛情與記憶的表述,同時也是創作者對於自我靈魂的再次呈現。在電影中,王家衛導演透過周慕雲的愛情史,進而去爬梳自我對於記憶以及創作過程中的靈魂變異。他將這個變異以未來與過去、不變與變、遺忘與記憶、虛構與真實的交互辯證,展現出人內心式的錯綜複雜性。這樣的錯綜複雜就像是電影中所展現宛如未來城市的華麗態樣,在無數時間(列車)穿梭,形成一個思想交錯共構的結構及運作邏輯,它撐起一個人對自我存在的定義及穩固,在追索時間的同時,也回應到各個時間現實(列車通往的下一站或上一站)進入到人心裡的意義。當一道道象徵記憶及時間的軌道搭起,這座城市也不斷地在改變自己的樣貌,也同時在改變令一座城市的結構及風景。就像是電影開頭及結束的樹洞畫面,觀眾透過進入樹洞,看見了導演複雜華麗的心靈切片。這樣的心靈風景,無關乎真假,而是在導演所構築的鏡像世界中,一種情感的折射、反射所呈現出的影像。這些光最終也會穿透觀影者本身,進入到自己的內心世界(片尾的樹洞畫面),形成一條軌道,通往自己某個難以割捨的瞬間。

2015年12月24日 星期四

[微說] 異鄉人

2015.12.12

異鄉人

  天濛濛亮。艾克賽爾注視著鐵窗外的天空。他特別喜歡黎明前由暗轉亮的過程,彷彿萬物從原先模糊不明的狀態,緩緩固定、確立。艾克賽爾整晚沒睡,他並不疲累,靜靜地坐在休息室,把玩從小陪伴他的狼頭匕首。今天是第一次上場的日子,他將匕首磨得光亮,森寒的鋒芒映出自己褐色的眼眸。他想起了母親。他感覺到某種粗礪的能量正傷害著自己,使他同時擁有傷害別人的力量。再過幾個小時,外頭將響起觀眾的歡呼聲,迎來那位即將要殺死他或是被他殺死的另一名鬥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鐵器的冰冷穿透過剛換上的纏布,刺著他溫熱出汗的手心。天濛濛亮,他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太陽。

  艾克賽爾醒了,彩霞若血,暈染了整片西方天空。馬車在土路上輕輕搖晃,穿越過蓊鬱山林向下通往開闊的谷地。兄弟會的修士們右手抱拳於心,左手持著聖文讀冊,跟著顛簸的車身,輕聲祝禱誦唸。他作了夢,夢見自己角鬥士時的事。那是他第一次站上競技場的舞台。他提著劍,等待鐵欄升起,緩緩走向場中央。他並不感覺緊張,他早已習慣與威脅共處。在妓院出生的他,從小便被迫學習觀察人們細微的表情及動作,讓自己更敏感於四周環境變化。他盡可能地使自己安靜、專注,使自己看得比別人更為清楚透徹。母親自殺後,妓院老闆把他賣給了奴隸團,成為與死亡相伴的角鬥士。

  艾克賽爾抽出綁在大腿外側的狼頭匕首。殺過太多人,刀面已不如從前銳利明亮。那是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刀柄上的兇惡狼頭,鑲嵌著一枚小小的,宛如血滴般鮮紅的寶石。這柄匕首也是他祖母、曾祖母以及世世代代祖先們持有過的匕首。母親告訴他,他是北方狼族的孩子,體內流著比邊塞外暴雪更冰冷的血液。不接客的時候,母親教導他族人的戰鬥方式,教導他如何使用自己身上的每吋肌肉,並感受體內力量的流動,像狼一樣,輕盈精準。母親離開前,在他的右膀刺下W形狀的符號;以北方祝福戰士們出征的儀式為他祈求平安,要他一輩子記得死去的族人,以及南方加諸於他們的凌辱及仇恨。那天,他看見一匹雪白毛皮的狼,從母親的肉身蛻出,祂凝視著他,流下血色的眼淚,隨後跳出窗外,消失在城市暗巷深處。

  開戰後,競技場的觀眾逐漸衰退,奴隸主遂將他轉賣給王國軍臨時編制的雇傭兵團,執行騎士們不願承擔,近乎赴死的任務。他們待在軍隊的最前方,他們抵擋箭雨及騎兵的衝擊,替正式部隊爭取更多活命的機會。某次會戰,敵軍一名精湛的弓箭手,以飛快的連射狙殺了許多同袍。他的背直冒冷汗,呼吸紊亂;他盡可能地打開所有的感官,全神貫注地追索那名匿蹤的弓箭手。然而,一直到撤退前,他始終沒有看見那名弓箭手,所屬的小隊只剩他活著。自此他更積極於投入殺戮;他不斷提升自己揮劍的速度,不斷提升自己的感知能力。他與部隊的其他人越來越疏遠。夜深時分,他的手經常無預警地抖個不停,他靠吸食更多的菸草,來鎮定身體。

  這場漫長的圍城戰,已經將近三個月了。要塞久攻不下,糧食即將耗盡,指揮官決定發動最後的總攻。然而,一直到第七天,雙方仍舊僵持不下,沒有誰能夠突破對方的封鎖。正當會戰又再次展開,雙方撤退的號角突然同時響起,戰場上的每一名士兵全停了下來。艾克賽爾正跨坐在一名騎士身上,匕首正準備劃破顫抖求饒的喉嚨。信鴿自頭頂飛過,遠方談判桌上貴族們的簽字協議,宣告長達十年的戰爭終於結束。

  兵團解散了。艾克賽爾跟著兄弟會的修士們留在戰場,清理成山的屍體。他們將一具一具的屍體,搬起、堆疊,集中在原野空曠的地方。有些是他殺死的人,有些是同他作戰的人。他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趕在發臭腐爛前,將所有的屍體燒毀。他望著熊熊的火焰燃起,裡頭的身體慢慢失去自己的顏色、輪廓,化成了一大團灰燼。他才意識到自己從來沒被磨亮,他一直都是那塊粗礪的磨刀石;耗損自己,以成就某段將被記錄於歷史的偉大時代。他看著火堆冷卻,陣陣寒風捲起微塵,撒向晴朗湛藍的天空。

  他下了貨車。太陽沉入遠方連綿的山脈,金紅的雲彩悄悄轉為靛紫色。他目送著車隊前往下一個戰場,因風鼓盪的白色十字旗幟逐漸變小,變小,而後消失。他駐足於岔道口,一條向北,一條向他過去生活的城市。此時,夜將世界溫柔地擁入懷中,艾克賽爾叼著菸捲,火柴如流星般擦出一瞬間的火光,還來不及點燃,隨即又熄滅。

2015年12月15日 星期二

[雜感] 《一八九五乙未》觀後感

2015.12.15

電影《一八九五乙未》改編自客家文學大師李喬的劇本《情歸大地》。故事主要描寫甲午戰爭後割台,次年於接收台灣時與島民發生激烈的衝突。而電影主要描寫桃竹苗一帶仕紳吳湯興、姜紹祖及徐驤所組成敢字營義勇軍,抵抗日軍南進,最後兵敗八卦山的故事。這部電影最特別的地方在於完全採用客家族群的視角來述說乙未戰爭的故事。這有別於鄉土電影中將福佬人作為主要關注對象,並以福佬話與華語作為語言的對比而產生族群上的反差。

《一八九五乙未》除了全劇幾乎使用客語作為電影語言外,基本上整體劇情架構上也是以客家人為主要的論述核心;像是電影中將吳湯興塑造為抗日英雄的形象,對比以福佬人為主體的山賊集團,呈現出階級上的差異;另外,故事中山賊頭目林天霸心悅誠服歸順於吳湯興的統治下,某種程度上除了標誌了知識階級的位置,也隱含著福佬與客家之間的矛盾最終因客家人的精神感召(相信我之術)而圓滿完結。然而,儘管作為客家背景為主的電影,我卻很難更了解客家人的文化。電影中,除了使用大量客家婦女在取代出征男丁於田裡工作的鏡頭(我猜大概是為了表現客家女性在父權下堅毅的一面),我很難看見客家人在桃竹苗一帶的日常活動及思考,及因應環境而產生的特殊風情。或許這並不是電影主要想訴求的重點,但除了使用客語外,我實在無法感受到作為客家人的角度去看待日軍南進,以及他們如何越過因長期械鬥的心結進而與福佬人合作。電影中沿引的「客家」精神構成的主體始終停在表層形式,無法更進一步深入、突破台灣長期福佬文化在鄉土意識上所建立的霸權位置。

另外一不同於其他抗日題材的戲劇,《一八九五乙未》加入了日本名作家森鷗外跟隨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接收台灣的情節;也因為加入這段情節,電影除了著眼於台灣島方的感受,又有更多在日本方視角的揮灑空間。電影中試圖以兩種視角,來平衡日本與台灣之間的對立意識,並利用此一平衡來凸顯出戰爭中的荒謬與悲傷。其中電影以「回家」作為情感依歸的召喚;如因霍亂而死的日本士兵希望森鷗外能夠以光榮戰死代為向其家人報信,又或是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最後的病死,看見窗外飄來的櫻花。而在台灣島方,姜紹祖的妻子對於姜紹祖的思念,希望他能夠在她生產前回家,吳湯興的母親希望兒子結束戰事盡快回鄉而拒絕提供軍糧,黃賢妹為了夫君吳湯興私自將兩人所存之財物變賣為糧,並親自運送至營地希望夫君早日平安歸來。儘管最後這些思家的人都戰死了,使得無論是台灣島民對於家的牽絆,又或是日本人對家的思念,都凸顯出戰爭殘酷的本質。另外,電影透過森鷗外的日記旁白,描寫了台灣島的美好及風景,以及對戰爭的反思,淡化乙未戰爭中敵我關係,將整場戰爭包羅進一個關懷的視野之中,以更高的高度來看待戰爭中的死亡;無論是侵略者或是被侵略者,他們都只是政治下的犧牲品(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必須接受日本中央的命令;台灣方被迫接受清國於條約的割讓及台灣民主國總統的敗逃而孤軍奮戰)。

作為近代第一部以客語為主要語言的電影,《一八九五乙未》有其於台灣電影歷史上的地位;但作為一部電影,《一八九五乙未》顯然在故事敘述上有許多瑕疵及問題。《一八九五乙未》在其電影劇情結構上,依然是以商業電影的手法作為包裝,其中利用黃賢妹開頭被山賊劫掠,帶出了吳湯興、黃賢妹及林天霸的三角關係。然而,這段愛情關係,在電影裡其實完全沒有功用,既無拉高主題論述的層次,也沒有將電影情感推進更深的境界;另外,電影中大量使用旁白字幕作為電影情節解說,卻在電影影像表現上差強人意,讓觀眾在觀看電影的時候,有種旁白才是主題,影像只是搭配旁白下去演譯的工具。我認為好的電影的主軸依然是影像的調度及安排,用影像去說故事,而並非讓文字作為主要材料,推動電影向前。另外,最讓我火大的地方在最後用了許多情感鋪陳八卦山大戰(打完就要進入日治時期了),但電影卻沒有將八卦山大戰演出來,然後就用旁白字幕帶過結束。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聽到的一則超級無聊笑話:「從前從前有一個太監,下面沒了。呵呵。」

我可以在《一八九五乙未》感覺到導演想要做許多嘗試,企圖心很大,但執行面上都太粗糙。這也是近期我覺得台灣電影最大的毛病;並不是題材不夠多,資料散佚難以考據,思想不夠廣闊,而是在細節往往非常大意輕忽,使得電影的品質大打折扣,讓整體氛圍及情感之於觀眾共鳴有極大的落差。從台灣新電影時期之後,台灣電影一直困於藝術與大眾之間掙扎、徘迴不前,很難找到自己的意識及位置。作為一個喜歡看電影的台灣人,只能默默祈禱、期待往後台灣的新生代導演能夠找到自己的路,讓台灣的人看見屬於台灣的好電影。

2015年12月10日 星期四

[亂說] 錄影帶

2015.12.11

喀。錄影帶放進了錄影機內,熟悉的機械聲響起規律的節奏,將影音輸入轉至所屬頻道,粗顆的黑白粒子,如海潮般迎面襲來。我已經不記得是哪年留下的帶子,只看見標籤紙上寫下的日期是你的生日,盒上已長滿霉灰。我愣愣地看著錄影帶。再過一天,就要搬離這間住了十年的房間,找到縮在角落那再也播不出任何畫面的錄影帶放映機及汽車造型的倒帶機,並將一大疊標有日期的帶子全部從櫃子翻了出來;一捲一捲地倒帶,一捲一捲地看。我的身體陷入了不再彈性的沙發,手裡拿著遙控器,螢幕的光以肉眼無法分辨的頻率在黑暗的房間閃爍。突然間,腦子好像浮現出甚麼明亮的影像,隨即又暗了下來。


2015年12月8日 星期二

[雜感] 電影《花樣年華》觀後感

2015.12.08

「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

 她一直羞低著頭,
 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

 他沒有勇氣接近。

 她掉轉身,走了。」

這是花樣年華開頭的旁白字幕,也帶出花樣年華裡所談論的愛,是一種壓抑的愛。這樣的壓抑是來自於外在及自我對於情感的掙扎;無論是周慕雲或是蘇麗珍,他們始終在一個道德界線內,認為感情要對家庭忠貞,使得整部電影兩者之間的愛都是隱匿而不直接。電影運用了許多手法,讓這兩者的情感交流始終懸宕;例如在2046房中兩人共寫小說的旖旎歡笑,全都留在鏡中,反射出一種虛幻易碎的不安全感;又或是兩人同在街角躲雨,他們卻仍保持距離,始終不願正視彼此,靜默地聽大雨落在空無一人的街上,靜默地聽時間從無言的愛意走過。

故事展開於周慕雲及蘇麗珍兩家同時搬進同一棟公寓,又剛好兩家分住隔壁,搬家當天,兩家的物品在混亂中不經意地誤置,使得兩家的關係又比單純的鄰人更為緊密。其後,兩人於樓梯夜歸相遇,於麵攤的擦身而過,又或是孫太家窄仄的空間錯身,身體與身體之間彷彿快要接近,卻又隨即分離,好似有一堵暗牆隔著,將兩人分在無法交會的空間。這樣的僵局在兩人懷疑另一半的外遇給打破。有意思的是,即便看完兩人互相核對伴侶的物件及狀況,電影卻始終沒有明講究竟蘇麗珍的丈夫有沒有與周慕雲的妻子偷情(甚至最後電台還有蘇麗珍的丈夫點播給蘇麗珍的歌,花樣的年華),只是諸多巧合讓人不得不同劇中的兩人一樣,存有懷疑。這樣的安排,回扣到一開始搬家的場景,原先穩定的物件開始鬆動,鄰家之間的那道隔牆似乎開始模糊,崩塌。隨著兩人不斷學習演繹彼此的另一半,似乎也在預演彼此的出軌(然而,蘇麗珍總是最後一個階段就停住,走不下去了,而周慕雲也會中斷練習)。他們開始注意到旁人的目光(來自外在道德的關注),開始檢視、否定自己與對方的情感(對於自我罪惡的洗滌);也因此,周慕雲以寫武俠小說的名義,邀請蘇麗珍共寫,最後甚至租賃了另一間房間,作為兩人愛情的烏托邦國度。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兩人沒有結果的愛情最終要走到盡頭,而這樣的結果是來自於自身情感的閉鎖。儘管蘇麗珍去了2046號房,但她卻無法真正地跟著周慕雲離開香港,她始終停在練習的階段,依然低羞著頭,矜持自己的道德及對丈夫的忠誠;而周慕雲始終沒有勇氣去拉蘇麗珍一把,始終無法說出心裡的話,帶蘇麗珍離開那諸多束縛的香港,去到那容得下兩人情感的異國。當周慕雲將2046號房的燈熄滅了,蘇麗珍才走進那空了的房間,一個人坐在床邊,默默地流淚。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蘇麗珍的電話沒有響起,而周慕雲業已離開了香港,兩句對白遙遙相對,成了彼此心中最隱密的記憶。往後無論是蘇麗珍或是周慕雲,他們再也無法踏進對方的世界一步;她僅能在他的房間點一根他的菸,帶走他私自珍藏她的拖鞋,打一通不出聲的電話,默默聽他的聲音;他僅能再次停在她的家門,沒有門鈴,只是靜靜地站著,望著。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
 彷彿隔著一塊
 積著灰的玻璃,
 看得到,抓不著。

 他一直懷念著過去的一切。

 如果他能衝破
 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
 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

然而,

「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 
 都不存在了。」

電影中令人玩味的地方是,蘇麗珍這個腳色曾經出現在王家衛導演的前作阿飛正傳,而周慕雲的演員正是出現在阿飛正傳片末的梁朝偉。這樣的巧合,使我在觀看花樣年華的時候,不自覺地有視為續作的錯覺。然而,與其說花是飛的續作,我覺得那是王家衛對於阿飛正傳的不可追回之作;就像是王家衛之於電影的癡愛,那個時候不知甚麼緣故,便停拍了阿飛正傳的下集,而花樣年華便或許是為一了當時的心願而拍。但時空狀態都已經不一樣了,花樣年華不可能會是阿飛正傳下集,他只能是自己一個故事,跨過之間王家衛拍過的電影,彼此遙遙相望。

花樣年華承襲了阿飛正傳的密室敘事傳統,它依然採用一種封閉式的敘事手法來表達周慕雲及蘇麗珍的戀愛關係,而這樣的封閉式手法不同於阿飛正傳中的飄然不定,而是穩定地建構出一密閉空間,禁錮了兩人的愛情。這樣的禁錮來自空間的固定(電影的場景始終都是住家的房間、樓梯間、麵攤、2046房、躲雨的街角),而兩人的愛情面貌也始終停留在鏡中及鐵欄窗之後。影像的構圖皆以強大的壓迫將兩人靠得更近,卻始終使兩人的情感難以相對(電影中鮮少有兩人正面同在一個畫面),而兩人的愛情也總是在躲避旁人的注意及彼此的直視。這使得整部電影形成一種侷限,而在此侷限中,所有濃烈的情感都被壓縮在最空最隱藏的狀態,形成一股應爆而未爆的張力。這樣的壓力一直到周慕雲對著牆洞說話的那刻才真正被解放;畫面幽幽地穿過綿延空蕩的長廊,輕輕地走向外邊,看見了一整片的天空,看見了即便斑駁卻依然屹立的古佛寺。

花樣年華以一個非常穩定的狀態,慢慢將自我導向一種脫離常軌的局面。它與阿飛正傳同樣以出國作為最末段的收尾;然而,花樣年華中少了那種對於自我悔恨的頹喪,而是以另一種淡然的遺憾去面對自己的過去。在對於自我存在的思考上,花樣年華以更開放的情緒去回望自己無法追索的歲月,他將所有的悲傷都藏在了佛寺的牆洞,用泥土悄悄地封了起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長出了翠綠的草。對我來說,那是最美的結局;生命總有些破碎及傷疤,但是當癒合的同時,往往卻以一個意想不到的樣貌呈現在自己的面前。花樣年華或許對於王家衛導演來說,也是自己曾經的一段秘密,最後開出的美麗花朵。

2015年12月1日 星期二

[雜感] 電影《阿飛正傳》觀後感

2015.12.01


阿飛正傳是一部關於時間的電影。從電影開頭的經典台詞:「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時之前的一分鐘,你跟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那一分鐘,由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一個是事實,你不容否認的,因為已經過去了。」蘇麗珍凝神看著旭仔的手錶,在那瞬間,觀眾的時間便完完全全地被捲入電影的時間之中。


若要談論時間,就必須要談論記憶。對我來說,時間之於人的感受在於記憶,人必須要對某一個時刻有所感覺,才會感受到時間的流動;當那段記憶被保留下來的同時,你之後的時間便被那段時間所圍困住。也因此,在阿飛正傳中,所有與旭仔相遇的女人,都是在某個剎那跌進了旭仔的時間;如蘇麗珍凝視著旭仔的手錶、梁鳳英接下旭仔丟來的落單耳環以及養母撫養旭仔後對於他的感情。然而,旭仔的時間始終都不屬於他們的,旭仔彷彿就像他自己說的,那隻沒有腳的鳥,永遠在天上飛,只有到死才會落地。這也使得這些落入旭仔時間的人們,必須想辦留住他的時間,他們希望被記住,無論是甚麼方法,就算被恨(養母)、就算犧牲所有地追上去(梁鳳英)又或是默默地讓痛內縮靜靜等待復原(蘇麗珍)。


那旭仔時間呢?電影中的旭仔彷彿就像是自己所說的那頭飛鳥,永遠在天空飛翔,永遠漂泊;然而他始終被圍困他自己的虛無之中。他渴望能夠再見到自己的生母一面,他渴望可以轉動自己生命的齒輪,讓一切運轉,讓自己能夠繼續走下去。他在飄渺的生命中,以無所謂的方式去抵抗自己生命的空白,他讓所有人都交出了自己,自己卻又飄飄地離開,他使自己看起來豁達無情;可是旭仔並沒有真正忘記了誰,他始終記著進到自己時間裡的人。到了電影最後,旭仔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真正在飛,打從一開始就是死的,他的生母拒絕了他,而他又拒絕了一切;空空如也的生命中,未曾被賦予任何的事物及價值,他一直在地上,就像自己癱在菲律賓的街頭及那列行駛中的火車。


故事中還有另一個穿針引線的腳色,就是警察。警察的出場於蘇麗珍在旭仔家樓下等著旭仔,那時他正在巡邏,見到了蘇麗珍,然後陪著蘇麗珍慢慢走出旭仔的時間。警察這個腳色在整部電影中是最為穩定的一個狀態,他日復一日地走過每個巡邏點,出現的時間分毫不差,他是最精準的時間,他不停地運轉著,一直到他的母親去世,他才辭職跑船。警察這樣的腳色之於旭仔是一個強烈的對比;他有母親,旭仔沒有;他所有的時間都是固定,旭仔沒有;他總是有一個很明確的想望,但旭仔沒有。也因此兩人在菲律賓(旭仔的初始之地)碰面,形成劇情的強大張力。當旭仔要對警察說鳥的故事,警察反駁他說:你根本不會飛,你一直都在地上。如此明確的衝擊,也敲破了旭仔自己所建構的虛假時空,他讓旭仔真正地看見了自己,也讓旭仔碰觸到自己最深層的恐懼及無力,最後旭仔再問他,他一生最後一眼最想看到甚麼,警察告訴他,他這一生還沒過完,往後都還會看到更多東西。而這段談話對應到梁鳳英對旭仔問的,他一生最愛的女人究竟是誰?


我覺得阿飛正傳這部電影,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密室,而這個密室是以一種循環的姿態在運轉。被導演選進密室的腳色,都各自在自己的時間中輪迴,而這些東西是無法前進的,儘管裡面的每個腳色都不停地想要突破甚麼;然而,他們始終無法擺脫自己生命中某種命定的規律。即便是旭仔這樣無法找到自己的人,他用盡各種方法去填補自己的生命,但他始終被困在自己找不到的那個源頭,無法走出來。這樣狀態非常逼近一個哲學的課題,我究竟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去哪裡?而三個問題都歸結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感,就是對自己的感覺。王家衛透過無數個腳色的生命時間,交織流動,形成無數個迴圈又形成一個巨大的迴圈在運作著整部電影,這樣的做法完全顛覆了他上一部作品旺角卡門那種線性的敘事手法,使得在電影的敘事層次,提高到一種情感的強烈暗示。


據說阿飛正傳原本還有下集,最後出場的梁朝偉,正是為了接續下集而登場。然而,這部電影卻沒繼續拍下去了,彷彿這個故事就停在梁朝偉最後的梳頭、看錶。導演並沒有讓整個故事找到一個出口,反而硬生生地關上了門,讓生命停留在屬於自己的時間之中,直到死亡的手,輕輕闔上誰的眼皮。

[雜感] 電影《旺角卡門》觀後感

2015.11.29


昨天看了旺角卡門,終於把王家衛的電影都看過一遍以上。


旺角卡門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孤獨的故事,基本上故事中三個主要腳色,華仔、烏蠅及阿娥,雖彼此有情感的流動,及對彼此的關懷,然而那樣的愛始終自溺於自己的想像。華仔始終無法放下自己的小弟烏蠅,每當烏蠅闖了禍,他總是安靜地躲到電話前,始終躲避著阿娥的目光,最後又匆匆地離開大嶼山。而烏蠅始終只想證明自己的存在,他渾身帶刺,拼命地對抗外在社會,在別人還沒攻擊自己前,先攻擊對手,儘管一次又一次被打得鼻青臉腫,對他來說,這是面子,他要證明自己獨當一面的力量,離開華仔庇護的愛。阿娥因為看病而寄居表哥華仔的家,陪著華仔走過失戀的苦,默默地幫華仔收拾凌亂的家(又或是華仔凌亂的內在),最後離開也只能在華仔的心裡,默默地藏了一只玻璃杯。儘管華仔最後找到了玻璃杯,他最終還是放不下牽掛的小弟,一次又一次地離開阿娥,而阿娥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等待。在故事中每個人都是孤獨的,這樣的孤獨並沒有辦法被愛所撫平,那樣的孤獨存在於對自我的感受,華仔和烏蠅都拚了命地用自己的方式去證明自己的存在,用自己的想像去建構自己的未來。他們渾身帶刺,用最激烈的方式,去面對那個不斷侵擾他們的世界。而阿娥永遠只是等待,他是最安靜、最柔軟的情感,他沒辦法對華仔說愛,也無法去牽掛住華仔,他對華仔的愛毋寧是最為安靜且無力的,他知道他無法綁住華仔一瞬間砸毀所有玻璃杯的能量,他永遠回眸,在漸漸下降的鐵捲門,等待華仔渾身是傷地歸來。


旺角卡門大概是王家衛電影中最接近傳統敘事型態的電影,他的故事並沒有像自己往後的作品那般,使用自己慣常的步調,去描述自己所感受的世界及愛。旺角卡門用了一個很典型的黑道電影的模式,大哥、小弟及永遠等待的女人,來構築出香港當時街頭的械鬥及廝殺。然而,在這樣典型的敘事框架,王家衛塑造了非典型的黑道英雄而去逼近浪蕩子們內心的掙扎。電影中華仔並不像教父中的柯里昂,是個雄霸一方的老大,他只是個領過安家費,沒錢只能在街頭靠拳頭打混的小混混,他只能靠著比別人狠而活著;也因次,原先一無所有的華仔跟烏蠅一樣,他們彼此相依,彼此靠著拳頭在街頭討日子。一直到阿娥的出現,使得華仔有了牽掛,兩人之間的關係才出現衝突。在所謂的愛的兩難中,華仔一次又一次地離開阿娥去解救烏蠅,但他總是跟烏蠅爭執,又一次渾身是傷地回到阿娥的身邊,在這樣的對於自身選擇的辯證之中,華仔始終難全自己的情感,他始終無法捨棄過去的自己(烏蠅),去迎向未來(阿娥),他被困在自己的過去,而無法前進,他無法否定自己一路走來的傷痕,他始終活在自溺的迴圈之中,他的愛找不到出口。


對我來說,這樣的故事是迷人的(儘管我更愛後來王家衛獨自特有的敘事節奏),導演的敘事標的並不同於傳統香港的黑幫電影,而是回歸到一個身而為人的掙扎及矛盾,以突顯出某種生活態樣的真實面貌。對於傳統的英雄形象,也做了一次翻轉及突破。王家衛真實地去凸顯人的處境,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中那一絲緊張及掙扎,在他者與自己、未來與過去的拉扯間,辯證著人本身的存在究竟為何?這也不禁讓我聯想到,1988年的香港,尚未回歸,是否整體的社會氛圍也存在著一種矛盾掙扎不確定感?對自我認同的歸屬,而在這樣的飄泊及不確定中,他們對於前向未來的諸多思量,便更顯得更加的猶疑其惶惶不安?對照現今的台灣,我們總是渴望從某種面向去找到自己的認同及存在感受,我們拼命去塑造一個個假想的敵人,針對所有的侵略(如菲律賓、中國或韓國)表現張牙舞爪,卻始終找不到自我的定位及認同,也無法回應自己該前往的未來。我們始終活在一個維持現況的尷尬狀態,就像是華仔,始終夾在江湖及愛之間,進退兩難。

[雜感] 回閔旭24電影誌《踏血尋梅》影評

2015.11.14


我很喜歡閔旭這篇發表於24電影誌的《踏血尋梅》影評。他指出我在速記裡沒有照顧到的部分;在於導演其實是希望能夠以商業手法,去包裹其思辨厚度,讓觀影者更能夠進入故事的核心主軸。在如此策略及手法上的選擇,自然不同於金馬其他四部電影,其呈現出氣勢落差,若放在一起討論,是有失公允。這篇影評也讓我重新思考,若是從商業片的角度去看待《踏血尋梅》究竟是不是一部好看的電影呢?


從慣常的商業電影手法中,我覺得好的商業電影有幾個要件:(1)有一個清晰明白的核心主軸;(2)以逆向操作的方式去探觸議題的本身(重口味);(3)以不平衡的手法去平衡電影(這樣的不平衡是立基於社會普遍的傾斜,如刻意去描寫殺人犯的悲劇人生,進而引起觀眾對陌生觀念的共鳴)。在《踏血尋梅》中,基本上這幾個要件都算是符合;導演以一起驚世駭俗的分屍命案去討論刑事案件中加害者與被害者的立場及心境,刻意去描述關照加害者與被害者的背景,使得整起命案所帶來社會問題的立體且深入。然而,我始終還是覺得《踏血尋梅》缺少了些甚麼,原先應該重如泰山的悲傷故事,卻有種輕飄飄的空靈感。


導演在《踏血尋梅》一片中,過份地想要去照顧所有的面向,而使得在短短兩個小時的播放時間中,塞入了太多想要著墨加強的片段,致使敘事力道過於分散(無論是白只或是春夏都很難讓我站在其腳色的視角,僅僅只是理解,而這樣理解卻無法說服我這個他人進入他們的孤獨世界)。就像是速記回應中閔旭所提到的,若是加重臧sir的腳色力道,以一個刑警的視野去進入犯罪人及被害人的心靈風景,將其自身的矛盾掙扎及與辦案過程中的碰撞加重,讓整個敘事線並非由全知觀點及臧sir觀點以閃回的手法互相跳接,造成資訊傳遞上的落差及疏離,或許能使整部電影的煽動性提高,使得觀眾更容易進入電影中的腳色。


我認為韓國大概是亞洲各國中,利用商業電影去處理社會議題最厲害的國家。無論是奉俊昊的《非常母親》中處理母子或是身障者的邊緣處境或是《殺人回憶》中探討警察辦案中的掙扎及壓力,或是黃東赫的《熔爐》中揭露特殊學校中潛藏的黑暗角落及富智瑛在《失業女王聯盟》表現出社會運動面對強權的無力感,再再激起我觀影時的情緒。這些電影除了精準的故事敘述外,透過光線顏色及畫面構圖的精密設計,都使得電影中所欲傳達給觀眾的理念或情緒,更為深刻且清晰;彷彿導演非常確定自己所欲達成的目的及手法,完美地控制了整部電影的節奏及觀眾的呼吸。或許《踏血尋梅》在整體表現還是差了那麼一口氣,就像閔旭於最後所說的,《踏血尋梅》確實在藝術及商業間去得某種平衡,在華語電影中算是一個不得了的里程碑。然而,我覺得導演應該更大膽地取捨電影欲製造的效果究竟是甚麼?這樣的意識應先於藝術手法的選擇,才能夠更進一步去調控電影裡的節奏及步調,使得電影不至於顧此失彼,蠟燭兩頭燒,最後沒辦法產生其預期的效果。


畢竟這只是翁導的第三部作品,能夠有這樣的企圖及表現,確實足以給他金馬最佳影片入圍一席之地。我很期待翁導之後的電影,或許他的策略及手法在更為圓滑純熟後,能夠帶給華語系國家──特別是台灣,不一樣的刺激及進步。






24電影誌原文出處:


https://www.facebook.com/24filmmag/photos/a.211667082308554.50775.204640373011225/636863493122242/?type=3&fref=nf

[雜感] 2015金馬獎最佳影片入圍觀眾票選速記

2015.11.09


金馬獎最佳影片入圍速記:


1.塔洛


塔洛這部電影非常對我的胃。基本上我覺得塔洛在處理故事結構的角度是盡可能純化,讓故事更為簡單,再利用簡單的故事結構去處理一個生活必須面對的巨大改變。裡頭最有特色的地方大概有兩個:其一是全片捨棄了顏色元素,以黑白片的方式呈現壯闊的西藏風光;這樣的安排並沒有讓景色的層次喪失,反而在色彩的去除後,更添加了光影所造成構圖的立體感。其二則是其鏡頭擺設的安排,呈現出非常特殊的構圖,而這些構圖其實都是帶有情感的,呼應了影片中主角的抽象心境;像是在理髮店裡的構圖,絕大部分都是在鏡中,或是隔著玻璃去呈現人物的互動,表現出某種在現代化空間中,人性的虛假及隔閡。在非常簡單的故事下,導演用了很多小手法去加強故事的深度及隱喻,讓我在看這部乾淨的電影,卻有非常強大的情感回振力道。


2.醉生夢死


我的最佳電影是投給醉生夢死的。這之間是有一些個人的情感在裡面。主要是近幾年來,臺灣本土導演(扣除三大導外)所執導的電影裡,醉生夢死是以藝術及劇情兼具表現出人的狀態最厲害的電影。在電影中,以醉、生、夢、死這四個主題去呈現人與人之間的愛。這樣的愛並不是生活所慣常以為的幸福及美好(我認為那些只是非常片面的愛的表現),而是深入「愛」裡頭所隱藏的控制及權力位置拉扯。在這些拉扯中,又可以更進入一個人對於自己的存在的感受及認同,反射出他對應他人情感的回饋。儘管電影的情節安排將所有的時間軸打散分布,但卻絲毫不影響觀影時的理解及感受。醉生夢死的出現,讓我非常開心,我覺得這部電影算是現代台灣電影發展的一個突破點,擺脫掉之前我看台灣電影都會有一種打不到痛點的感覺;在看醉生夢死的過程,就像是一把刀慢慢刺進我的身體,那樣的深,那樣的震撼。


3.踏血尋梅


踏血尋梅大概是我這次入圍影片最不喜歡的一片。整部片是改編自香港的分屍案,但劇情的安排並不打算以從前香港慣用的警匪追逐或恐怖懸疑來處理,而是以一件刑事案的調查,去追尋整個香港社會所面對的問題及其衍伸出人的狀態。這樣的故事架構使得電影照顧到刑案事件中,對於加害人及被害人的背景理解及人格特質,在環境因素如何影響他們的成長有更深層的認識。然而,這樣平衡的劇情結構,卻被導演拍得非常無聊。這樣的無聊來自於導演可能想要刻意營造的人物獨特感,卻沒有加深觀眾對故事的理解,反而有種一頭霧水的感覺;又或是過於想要加入某種影響觀眾情緒的元素,來提高觀眾的投入,卻適得其反。這些東西破壞了原先所架構的平衡的敘事觀;在我的認知上,平衡的敘事觀需要更為超然更為客觀的感覺,而非用許多不同的主觀敘述去平衡(以加重腳色的特質及絕對性的情感詮釋來處理腳色所面對的處境),這樣的安排會使的電影整體的感覺用力過猛,甚至喪失了那種全知觀點中因距離而引發觀眾的思考。整體電影欲傳達的資訊出現了感受上的落差,導致整部片給我有過多無效安排的感受。


4.刺客聶隱娘


刺客聶隱娘是我私心蠻愛的一部電影。這部電影我覺得最棒的地方,就是以侯導慣常的藝術表現手法,套用在窈七腳色的視角,去看整個唐代藩鎮割據的大環境現實及私人情感。這樣的全知角度(刺客總是在最高最遠處看見整個人物景流動),卻也別於過去侯導全然客觀超然的拍攝角度(這樣的拍攝角度會使得電影更有時代的流動感),加入了窈七抉擇、掙扎及孤獨(觀點聚焦在窈七的情感選擇有了溫度)。然而,也因為加入了這樣的元素,侯導的拍攝意識也與戀戀風塵及童年往事等早期的片子非常不一樣;(以下部分觀點參考同行觀影的夥伴王子誠的見解)片中有了更多設計及安排,異於早先侯導慣常以游擊式的,長時間的自由拍攝而後擷取精華剪接,聶隱娘一片有更多精準的段落布置。這樣的手法使得侯導脫離的早期影片的特色,更靠近了楊德昌導演處理電影的方式;但這樣的方式本身卻與侯導一貫堅持的美學相悖,使得故事的組成上出現許多解讀的空隙。另一個讓我覺得聶隱娘不夠好的地方(與戀戀風塵及童年往事相比),在於整個故事是架構於侯導認知的唐代歷史時空,使得片中侯導想經營的生活實感比起早期電影以現實為背景下的作品,較難引其觀眾的認同及共鳴。這樣的隔閡其實不單單存在於觀眾與電影之間,甚至導演與電影間都有種難以確定的浮動及閃避──畢竟龜毛如侯導這樣的人,應該是不敢拍不知道的東西。


5.山河故人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很難喜歡賈樟柯的電影,總覺得有種過於清晰的僵硬感在電影裏頭;而這次入圍的作品山河故人也不例外。山河故人主要以兩男一女的三角關係去架構出中國現代化進程的選擇及選擇後所面對的問題。故事主要分成三個段落:1995年的中國的選擇、2014年的中國困境及預言2025年的中國。整部片中,我覺得最後一段的預言情節將整個敘事中的符號流動感就鎖死固定住了,將整個故事扣在國族寓言的情境底下。比較起塔洛中西藏處境及片中人物遭遇的流動及開放度,山河故人非常精確地告訴我,他就是在講中國的故事,所有裡頭安排的故事情節,都是為了賈樟柯所關懷的中國而安排,而使得在享受劇情上,反而有種儀式感。通過這樣一層一層的儀式去檢視中國的內部問題,儘管精確寫實,且營造一種史詩的恢弘氣勢,但就是少了那麼一點觀影上的靈活及趣味。


題外話:


我有接受金馬獎工作團隊的採訪,雖然我不知道會不會在頒獎典禮轉播中播出。(一個叫大家記得準時收看轉播的概念)

[雜感] 記錄片《海上情書》觀後感

2015.11.01


台灣四周面海,理論上應該是個對「海」有一定程度熟悉的國家;然而,在我成長及求學記憶之中,關於海的事物,總覺得那是非常遙遠且陌生的,明明幾分鐘的路程就到了西子灣,可我的意識卻永遠停留在防波堤及沙灘,目送一艘艘貨櫃船出海。


《海上情書》這部紀錄片是一個跳脫於我慣常生活圈的紀錄片。片中的鏡頭,到了陸地以外更為顛簸的世界,每天遠洋漁船們面對著未知的挑戰;可能下個瞬間魚群就來了,他們必須小心地布置他們的圈套及網,引誘魚群進入他們的獵捕領域,聯絡同伴合力將海裡翻騰的白金,一一帶上船艙的冰庫;也有可能連續三四天沒有漁獲,鎮日望著無垠不變的大海,焦慮,煩躁。那些踏上漁船的人,從來不是志願的,也不是天生熱愛冒險,他們都期待著有踏上陸地的一天,安安穩穩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現實並不是都可以讓每個人有這樣的機會,他們可能在陸地上沒有機會,他們可能窮,他們可能在這片原始野蠻的世界看見一道模糊的光,就像是闃寂的夜裡,月光打在海坡上,像是一條大道指引討海人通往地平線看不見得彼端。沒有人知道自己會到哪裡去,但他們都上了船,彷彿船中有靠岸的那日,三年的時光,給自己一個可能(但這些可能都是算計過的,算計過薪水及開銷,精算建構未來的所有一切帳目及想像),彷彿勵志書裡寫的都會成真,一群在小小的船上,共度比自己的情人或妻子更為親近的時間。


《海上情書》的英文譯名寫作Trapped at Sea, Lost in Time。而這樣的名稱遠比中文更為貼近紀錄片想要傳達的意旨。這些人是被圍困在海上的,他們用這段失去的時間,去換取某個心中堅定的夢。然而,當他們抵達那個三年的終點,抵達了上岸的時刻,這群離開陸地的人,卻開始茫然;他們發現自己就像是那些因為覓食而被捕獲的魚群,深深地被海給徹底地俘虜。當鏡頭訪問他們對於未來的發展,每個人都是惶恐的,他們對於陸地是陌生的,他們發現陸地上的時間比海上來得更快(海永遠是那片海,但三年城市的地景卻不斷在改變),他們彷彿是被夢想再一次地拋擲出去,成了那個追逐魚群而迷失航路的漁船,他們永遠無法回到岸上,即使靠岸,他們很快地又必須回到海上,他們無法與自己的親人交談,他們之間沒有共同的話題,所有交付出去的時間,就是一道被批裂開的鴻溝,深深地隔絕了一切。


《海上情書》這部紀錄片,呈現了某種孤絕處境下的勞動實況,而在這樣的孤絕處境(時間的錯亂,彷彿進入了光速旅行的宇航員),海人與陸人的時間感緩緩地分開。有一幕讓我印象深刻,某個回家的海人,他在家裡還會去計算可能他在海上的時刻;然而,矛盾的是,當他們到了大海,卻又無時不刻地想著靠岸。一位在漁撈過程被拖入海中差點溺斃的漁工,談到他落海的感受;他說,在那個瞬間,他突然非常想念他的前妻(而他卻是因為與前妻離婚,想要忘掉一切,換個新的環境才來到海上),他想再看她一眼,想再抱一抱她。那些他想忘掉的事,卻一件也沒忘,反而更深了。這種被拋擲入一種矛盾螺旋中的生命經驗及宿命的圍困,之於這些為了自己的拚搏的人,成了一種無法復原的傷,一種精神上的斷裂、錯亂;然而,他們始終是在這個薛西弗斯的神話中努力奮戰,他永遠都還是去面對海洋,直到他們倒下的那日,這讓我想起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到最後他們都知道無法回到陸地,儘管他們從來都這樣希望過,他們最終都成了那個一輩子與魚群奮戰的鐵血硬漢。


我很開心能夠趕在《海上情書》下檔前看過這部紀錄片。這部紀錄片是我看的第一部關於台灣、關於海的紀錄片。我一直認為,台灣必須要有海的故事,所有目前生活在這個島嶼的人,都是經歷過海,又或是被經歷過海的血系所養成的人。然而,整個國家政策,卻是對海如此的陌生;所有無論被稱為本土又或是外來的文化,我都沒辦法感受到那種海人裡,特有的硬氣或是任何關於海的想像;市面上研究海的寫作者,也只是茫茫書海中特有的少數。台灣從一個陸地國家(中華民國也僅僅只是複製中國經驗到台灣),斷裂了歷史,直接跳接到現代化的進程,使得我在看待台灣這塊土地環境中,總覺得缺少了甚麼。而這樣的斷裂感,在我面對海洋的時候,總是覺得疑惑;為什麼那個習以為常的風景,永遠只是電影中作為結束生命或是療癒心靈的地方,在這之外還有甚麼?《海上情書》告訴了我,海與船的關係,人與海與陸的關係,時間與思念的關係,以及某種海裡的孤寂及凶險。在全暗的電影院中,隨著光裡頭的人及船出海,聽著他們說海與自己的故事,彷彿自己真的從沙灘踏出了一小步,隱隱浪花打來,淹沒了腳底,那陣陣冰涼,像是漁船駛離港口對家鄉送來的波紋告別;他們把自己交給了大海,把故事與對陸地的思念交給了我。

[雜感] 電影《不絕之路》觀後感

2015.11.01


作為以社會議題為敘事主題的電影中,奇士勞斯基的《不絕之路》無異是一大亮點。不同於好萊塢傳統以英雄觀點聚焦於單一一位人物,或是日本電影《革命青春》中之於學生運動趨於激進的反省及沉思等社會議題電影的第一人稱視角(直接涉入於運動),奇士勞斯基除了以其慣常的獨特影像美學來述說此一哀愁悲傷的故事,更將其視角完全抽離社會本身,而是以一個死去的理想主義者的靈魂,旁觀波蘭1980年代團結工聯的罷工運動。這樣的敘事高度,宛如唐德里羅的短篇小說〈第三次世界大戰的人味時刻〉裡,那顆遙望地球的人造衛星,繞著地球,將所有的動盪及美麗收入那對溫柔的雙眸之中。也因為這樣的高度,在《不絕之路》中,將社會運動的理想性、國族文化中的理想性、階級間價值的取捨以及現實中鐵牢般的體制,揉合進如詩般的流動影像中。


整個故事大致上以兩條故事線交織形成,一是妻子對於亡夫(一名理想主義的律師)的思念,透過不斷地翻找遺物已拼湊回憶所愛之人(考究不被了解的歷史),又或是於陌生人中尋找丈夫的相似身影(外來文化的投射及入侵),以填補自己逝去的缺口。最終妻在一個意外的催眠療程見到了死去的丈夫,當她欲再次透過催眠見其丈夫,催眠師淡淡地告訴她,對於另一個世界,他其實一點辦法也沒有,妻子才真正感受到丈夫死亡的實感,以及那個屬於丈夫的靈魂的感受,其實是自己思念的殘餘。然而,導演在這個地方卻作了一個巧妙的機關,也就是在電影的開場,是透過死去丈夫旁白自己死亡的感受揭開故事序幕;另外,又安排了一隻黑狗的注視,以及案件檔案上的筆記,使得原先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靈魂,介入他無法存在的現世。儘管靈魂的介入使得故事敘事觀點存在一種旁觀的冷靜,卻也將某種無能為力的虛無(那個旁觀的幽靈始終無法做出任何實質的改變)注入這場理想與現實的戰爭。


第二個故事核心主軸跳脫出妻子對丈夫的思念(又或是對於理想性/國族想像的永懷)抽象情緒的表現,以更直接的方式去觀看戒嚴體制下的波蘭及其反抗者。妻子因為對丈夫的思慕,為延續其理想而將丈夫生前受理的政治犯案件辯護轉手給一名老律師(丈夫的好友,實用主義者),並時常對政治犯的妻子提出慰問及金錢的照顧。另一方面,政治犯則決議為其理想進行絕食抗議,此項決定卻影響了其妻子對於生活的恐懼(將女兒寄宿於鄰家;政治夥伴的離開;以及丈夫生命以及家庭未來的焦慮)。而老律師為了將政治犯安全帶出監獄,則對其遊說認罪協商並終止其絕食抗議。在此一多方衝突底下,女主角(妻)及政治犯之妻之於生活的對照,形成一種階級上對於價值取捨的歧異。其中有一段,當女主角最後一次造訪政治犯的家,政治犯的妻子對女主角說:「其實你根本不在這件事的發展,你只是沉浸在你自己的悲傷之中。」顯示出事件的發展(抗爭的種種折衝及生活的現實考量)並不是女主角看照的範圍,女主角在這個事件所在意的是延續丈夫的遺志(理想性/國族的追尋),兩者不同的位階對於被捲入社會事件中的價值感受,依然存在某一程度上的歧異(畢竟所處的環境及壓力是完全不同的)。另外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幕,則是政治犯與老律師於會客時的對話;老律師在遊說不成後,打開了會客室的窗戶,生氣地對政治犯說:「你不就是想活嗎?要不然你怎麼不用身體去擋坦克」「如果你不想活的話,就從這裡跳下去」(政治犯回答道:沒辦法,因為有鐵窗),以及最後老律師於案件結束時念的詩:「我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我從一隻蒼狼變成一隻癩狗/是狂風在無情抽打我的臉/是仰望天空的雙眼露出貪婪的光芒/還是身體襲來的,陣陣恐懼的回音/侵擾我的靈魂/也許是我的項圈/我一無所有,被人遺忘/我踉蹌,屈從,一隻喪家犬/主啊/您甚至憐憫卑賤的奴僕/賜與他們自尊,熱血可以譜成詩篇/請在無聲的哀求中割開我的喉嚨/賜與我自由的生活,流淚也情願」生命及理想的價值被放置同一擂台上比拚搏鬥,呈現出價值選擇的兩難以及決定後必然的受傷(這讓我想起母親及妻子溺水只能救一人時該選擇救誰的困境)。儘管最後政治犯做出了選擇,但導演並沒有對選擇的意義做出詮釋,也無意對政治犯的選擇進行臧否,而是讓現實中存有那種身不由己的無奈推到頂點,化作一句政治犯對女兒溫柔的話語:「我們回家吧。」


《不絕之路》的不絕,看似沒有結束,一切都還有希望,儘管反抗者依然在故事結束的同時留有餘命繼續生活;然而,這一切代價卻是屈服於政治核心的壓制。反抗者最後於夢中驚醒及流淚,也顯示著這樣的不絕之路,原是對於鐵幕的恐懼及害怕,他們最後不得不為心中最後的柔軟而戰敗。這樣的不絕彷彿遁入一個閉鎖式的絕望,或許仍有些許的光輛自高處的窗櫺灑落,但其自由意識卻是被圍困於窄仄的密室,活在斷捨理想的懊喪之中。

[雜感] 記錄片《灣生回家》觀後感

2015.10.18


灣生指的就是於日治時期在台灣出生的日本人;他們從小就在台灣的土地長大,習慣台灣的氣候,熟悉台灣的生活方式,他們從未見過日本,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活在台灣──這個日本國境之南的島嶼。然而二戰戰敗,他們必須被迫放棄在台灣的所有財產及土地,返回日本,只有少數嫁給台灣人的日人可以留台。當他們回到日本,卻因與祖國同胞口音及生活狀況相差甚遠,而無法認同自己與這個國家的牽絆,成了永遠無法找到自己故鄉的人。


《灣生回家》就是在講這群人的故事的紀錄片。


整部紀錄片透過出生地的追尋、成長記憶的回顧、戰亂奔走分離及返日後的生活狀況及感受,以線性時間的方式講述數名灣生的生命故事。其中沒有太多的官方論點的描述,也沒有討論到國民政府對日政策的書面紀錄;非常單純地,以一個人(家族)生命歷程的爬梳,來帶出大時代中他們心裡的錯亂及矛盾。我覺得這也是《灣生回家》這部紀錄片最為迷人的地方,它打破了我慣常認為歷史紀實的印象,總認為必須透過書面紀錄的追索及考究,透過史料的反覆驗證及辯論,才能夠真正還原出客觀的歷史事件。然而,歷史從來就沒有客觀過,這些過去的記憶詮釋權始終都是被權力核心或特定團體所把持,他們可以篩選出帶有目的性的知識來製造人的記憶,做為控制思想的手段。只有一種記憶是無法被控制的,那就是一個人親身經歷過的生命體悟。


《灣生回家》帶著每一位被訪談者,回到台灣,回到自己再也回不來的故鄉,尋找自己的記憶。在這些追尋過程中,他們慢慢地去說出自己的故事,自己曾經住在哪裡,為什麼家族會來到台灣,小時候曾經偷摘了哪家的農作物,而自己又認識了哪些兒時的玩伴;他們一家一家地尋找自己曾經熟悉的一切,但時間總是與他們作對,有些人早已離開,有些房子早就被拆毀,留下的只是一幕幕與自己照片難以疊合的現實。他們回到了日本,訴說著返日後各種生活困境及對抗;在那樣的戰亂時代,他們從來就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為了生活持續前進下去。然而,他們卻始終懷念著那段在台灣的時光及生活,對他們來說,他們好像被那樣的環境及空間給綁縛住了,他們習慣台灣的陽光卻不習慣日本冬天的雪,他們為了改變自己在台灣而形成的特殊日語口音,而努力地學習正統的古日文。他們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當台灣人了,卻也無法是日本人,他們的生命在時代中流浪永遠無法停止,他們的記憶始終懸在那次戰亂後的遷徙,看著台灣島消失在海平面,悲傷地唱起名為故鄉的日本歌謠。


我無法說灣生們所回憶的美好在台生活,就可以抹除掉日本殖民台灣的事實;非常有趣的是,某種程度上,我也可以理解到,並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把台灣當作一個次等的地域。許多灣生都認為自己是會在台灣生死的,他們在求學過程對台灣人為了要贏過日本人而拼命在學業取得更高的成績感到吃驚,他們並沒有完全認識到自己與台灣人的不同;儘管他們受到政治無所不在的影響,意識上卻是離政治非常遙遠。在這樣的觀點下,我覺得若用全然政治的、國族的角度去思考這段歷史,會變得非常彆扭(或許這也使得這段歷史就像灣生的身分一樣,被群體記憶放逐),但卻又不能忽視這段記憶。這段記憶甚至呈現了更多元的台灣面貌。我曾經有段時間一直糾結於所謂台灣歷史真實的挖掘,而我所針對的台灣歷史都是太過有政治目的性的,渴望找到自己立身的根源;但歷史從來都不只是從這樣的角度去理解認識,我慢慢地在許多小說、書籍發現,那些從來沒被收納在「重大歷史事件」,被人們所遺忘的微不足道的歷史,其實往往重建了某個時代的切片,這些切片都是私人的、主觀的、情感的;我卻更為相信那些非常直覺、未受驗證的描述。這樣的相信並不是這些描述就是真的存在,而是那些抽象的、原始的感受,折射出我們可能在認識歷史處於某個立場的謬誤或缺漏。


看完《灣生回家》後,我非常感動。之於建立台灣主體性,《灣生回家》這段故事顯然一點也不重要(那是一群日人對台灣認同);之於中華民國,《灣生回家》始終被排除在外(他們是日人不是中華民族)。但我還是為自己來看這部紀錄片而感到幸福,看著白髮蒼蒼的被訪談者們,哭著,笑著,用著日語和有點彆腳的台語跟「故鄉」的人們說笑。我彷彿進入到時光倒流的想像,看見一點那個從來不被納入討論的時代切片;這些微小的故事,讓我了解到原來我現在生活的空間有這樣發生過這樣的故事,有這樣與我相差這麼多的人這麼認同我生活的這塊土地,我感受到戰禍切割過的歷史斷裂在我們之間作用著,我感受到他們永遠無法歸鄉的情感,就像是我始終無法感受到自己所生活這片土地原本的記憶及思考。台灣人與灣生,他們從來無法進入政治,始終被政治脅迫改變自己,最後又被政治遺忘。

[雜感] 電影《憂傷大象之歌》觀後感

2015.10.18


《憂傷大象之歌》是一部非常有趣的電影。如果看電影的人願意認真去拆解這部電影裡主角麥可的對話,裡頭所傳達的技術及示範,其實可以運用在非常多需要「欺騙」人的工作上。以寫小說為例:小說本身就是虛構,在讀者閱讀前,此一清楚認知的前提下,如何讓讀者願意靜下來,花非常長的時間,去好好把通篇密密麻麻厚達三四百頁的唬爛看完並理解你唬爛的誠意及真心。這樣的事情對比到電影中,醫生與麥可的關係,同等於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微妙張力。麥克在與醫生開始對談間,他首先必須要先了解幾件事:醫生的目的是甚麼?是甚麼個性的人?及其他各種關於醫生性格的細節;在電影中,每當麥可有甚麼決定或是理解的時候,劇情就會有短暫的停滯,鏡頭便帶到麥克的臉部特寫,接著劇情(麥可的騙人方針)便會轉個彎,繼續進行下去。小說也是這麼回事。在下筆前,我想作者應該優先要想到一件事,你的讀者是誰?這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當然,作者不可能在文本中像麥可一樣用一連串試探的方式去測驗醫生的個性及基本能力;然而,在下筆之前,作者必須先了解你想要網羅的讀者,可能存在的性格或習慣,寫出來的故事才會有其存在的意義及價值。


在進行底線的探觸之後,麥可有意無意地開始巧妙地去玩弄醫生的狀態,開始讓醫生從半信半疑中去完成自己所設下的機關,一步一步讓醫生感覺到恐慌,讓醫生願意即使相信麥克是在騙他還願意繼續聽下,直到最後完全地信任他,而且誤以為自己在整場敘事中,佔有控制權的位階。當到達這個階段之後,作者才有辦法,把自己真正想說的事,放進小說,而我們常說小說通常都是真實的誠實的,才算是一部好的小說,也就是在這個最為核心(我想這大概算是文學裡的黃金之心)裡最真誠的剖白呈現在讀者的面前,在最後的結局的引爆,真正地把一部自己的創作,刺進別人的意識之中,嫁接於他人人生中最深刻的記憶。就像是麥克最後送給了醫生許多的想法及感受,讓醫生重新去面對自己的人生及記憶,去面對自己曾經的不堪,而原先與醫生毫無關聯的麥克此時成為另一個生命裡無法抹滅的存在。


《憂傷大象之歌》對我來說,是一部將一個故事的鋪成及誕生完整呈現在我眼前的範本,其中所展現目眩神馳的技巧讓我大呼驚奇,而裡頭精巧的安排,包含場景色彩的使用及鏡頭構圖,都有著導演自己明確的意圖(不過阿閃說連我都看出來導演也太遜了)。事實上,在這些刻意而為的安排,使得電影充滿遊戲般的趣味,彷彿導演(又或是麥可)耍弄非常高竿有趣的騙術(往往認為他在胡扯的其實是最真的),讓觀眾耐著性子坐在冷氣很強的狹窄座位,全神貫注地看完整部電影。而電影中所包裹的,關於麥可的感受(也就是導演的感受),在結局被揭露的同時,也才真的進入到我的情緒之中,真正地想去思考一個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人生,自己去思考那些可能在裏頭所呈現的每個片段及思考。或許在討論精神病人的社會位階或是情感上,《憂傷大象之歌》並沒有處理得更深,或是深入到像是《醉生夢死》完全讓觀眾沉浸在那樣的狀態之中,但當片尾工作人員名單緩緩降下時,我靜靜地坐在位置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魔幻的兩個小時中,我就像是電影中的醫生,好像某個開關真的被轉動般,行旅於生命軌道的列車悄悄地往另一個方向前去。

[雜感] 電影《醉生夢死》觀後速記

2015.10.17


今天看了第二遍《醉生夢死》,感受比第一次更為深刻,特別是開頭上禾回國,「過去的事就像是被刀刺出來......」獨白隨著鏡頭特寫老鼠到眼淚劃過臉頰流下,這部電影也像是一把刀,刺進了我的身體。


電影劇情基本上是拆散的,把線性時間打亂,成為一跳躍的敘事體。但這樣的敘事模式卻帶來了閱讀(觀影)上的戲劇感,聽故事的人就像是撿拾一片片散落的拼圖,拼作一幅傷心絕美的圖畫。電影裡頭的許多符號;如老鼠、蒼蠅、蜘蛛、吳郭魚、豬頭、臭味、火(火柴)、酒、蛆、螞蟻等,宛如接榫般地串起整座故事的結構,而這些符號不僅僅是作為穩固故事本體的功效,而是在走入這龐大迷亂的光影迷宮時,帶來無與倫比的詩意,讓穩定的故事有了情感上的流動。


我覺得《醉生夢死》是一種狀態的描述,這樣的狀態是來自於一個人最深層核心的感知。那些我們無法面對的愛恨情仇,彼此互相傾軋著,全都是為了對外在的凝望及愛戀。老鼠及母親、上禾及母親、仁碩及其女友們、上禾及仁碩、老鼠及啞巴,可看見的是這些對比組合都是充滿愛意,但這些愛並非人們常態所認知的溫暖幸福,而是充滿傷害地,充滿衝突地讓彼此痛苦難受。這讓我想起《感官世界》裡阿部定幾乎癡迷的愛戀,那樣帶著強烈的慾望,最後將情人的生殖器給割了下來。愛之於佔有的慾望之於暴力相生並存,彷彿那些滿溢出來的情感,就這麼輕易地燙傷對方的凝視,讓彼此旋進彼此傷害也傷害自己的漩渦之中,直到永別的降臨。


或許今年金馬還有許多其他很好的電影,但私心希望醉生夢死可以囊括今年金馬絕大部分的獎項。(祈禱入選金馬觀眾評審)

[雜感] 電影《逐夢大道》觀後感

2015.10.11


簡單說一下我不是那麼喜歡《逐夢大道》的原因:


1.我很討厭英雄主義。《逐夢大道》所有的劇情推展核心是圍繞在馬丁路德金恩博士的身上,所有運動的決策都是由金恩博士主導的,其他決策圈的人就好像花瓶一樣,偶爾扮演吵架及說出關鍵一句話的龍套腳色,而且所有除了金恩博士以外的人,都非常模糊。


2.故事中有提到麥爾坎X及學調會與南方基督教領袖大會的矛盾,而這樣的矛盾正是社會運動電影中最迷人也最少人處理的地方。我認為所有的社會運動都面臨到不同組織對於不同路線或是主導權的搶奪(如318運動的賤民解放區,香港雨傘運動佔中三子與學生團體的矛盾)。電影針對這個部分就是輕輕放過,讓我有種南方基督教領袖大會很像收割集團的感覺(連後續拍電影都要割)。


3.電影所有的比重很大量地放在金恩博士的演講。我當然可以理解一場完美的演講可以鼓動人心,但是電影中加入過多這樣的比重,會使得整部電影過於濫情。幾乎絕大部分的社運電影都是這樣拍的,老實說,看得有點膩。明明社會運動有非常多的地方可以處理,像是決策圈內的衝突,決策圈以外與決策圈的衝突,路線的爭執,政治利益的交換或是更為細緻的策略推演與算計,甚至可以寫背後的私慾流動及其理念與實踐的矛盾,又或可以用其他角色的觀點去側寫金恩。這麼多的方向,為什麼一定要精神喊話,最終獲得勝利(好人都還當官,壞人全部落選)。


4.看完《逐夢大道》其實我沒有更多的啟發。對於社運這樣宛如密室般的小型政治體,我覺得其複雜遠遠大於電影所表現的。對我來說,社運訴求的成敗通常都不是重點(如果從訴求是否達成而論成敗,我認為社運通常都是失敗),反而是在這個團體中發生過甚麼,才是真正迷人之處。《逐夢大道》之所以讓我有點不爽,就是他把一場運動單純化為一個個人政治魅力的舞台,裡面的好壞都非常明顯,成敗都非常的清楚;我甚至認為選擇塞爾瑪事件作為題材更有其本來就打算這麼做的意圖(電影如果選擇處理奧爾巴尼運動或許會更有趣)。我覺得用這樣的方式去描繪社運,會讓社運過為理想化,我覺得如果能夠逼近社運的本質及矛盾,讓所有現在或未來可能想投入的人更了解其內部的運作及衝突,反而更能了解社運真實的樣貌。


不過從《逐夢大道》就是要濫情,就是要明顯分出正反雙方,運動就是要成功的角度來看這部電影,我覺得這部電影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在,它精確地描寫了黑人權力爭取的艱難。這個艱難是由整個白人政治圈所產生的,像是在電影中不時出現情治單位的記錄,以及金恩博士或其相關參與人隨時暴露在死亡威脅的描述,營造出當時白人與黑人之間種族的分歧不單單只是一個刻版印象,而是這個刻版印象是有一個國家機器在背後操作及推運,甚至這樣的刻版印象是某種白人為了維護其利益而積極去守護的。另外一個讓我感興趣的地方是金恩博士與政治當局的談判;這是個社會運動電影比較少會出現的場景(當然這也是塞爾瑪運動的特色),而會造成這樣的局面主要是金恩博士在此運動前已取得諾貝爾和平獎,並以被白人政治圈重視,擁有與總統斡旋權利法案的資格。電影中出現了很多政治及利益討論的部分,像是第一次遊行的暫停(在運動前,總統派人去與金恩談判,若能終止遊行便允諾下次遊行的申請允許;也因此,我猜測金恩基於遊行可能潛伏的危機及參與者的安全,做出了讓步),使得社會運動的理想色彩多了幾分現實面的考量及計算。而在處理決策壓力的部分,電影也多所描述,像是金恩博士到後期的猶豫或是理想與家庭的衝突,也讓整部電影中的金恩博士更有血有肉。


總結來說,我並不討厭《逐夢大道》,但也不特別喜歡。它可以說是各方面好像都照顧了一些,但就這樣輕輕拂過(有可能考量電影的主題及篇幅)。就作為一部陳套的社運電影,《逐夢大道》可以說是呈現出更多不同面向;細緻地處理了金恩博士的情感及領導運動的壓力,並再現當時黑人與白人間的種族緊張及不平等。然而,畢竟是部陳套電影,很多事情也就只能這樣了。

[雜感] 電影《太陽的孩子》及《百日告別》觀後速記

2015.10.04


1.

昨天去看了電影《太陽的孩子》。這是一部非常純樸的電影,使用的語言都很直接,電影演的就是全部,沒有太多影像符號串接的隱喻,電影訴求的也不是高潮迭起,也不是內裡深層狀態的凝視,是一種非常明確的,把所有眼睛能夠看見的,感覺的,非常清楚地呈現給觀眾。或許會覺得這部電影的藝術價值不高,但我覺得這是一部每個人都應該去看的電影。《太陽的孩子》裡用不同於我們習以為常的漢人角度去詮釋原住民的生活,我可以很明顯感受到我與阿美族人價值的落差,他們對於土地、金錢、生活及人與人之間鏈結的感受都與長期浸淫於現代化生活的我不同。我可以感覺到長期以漢人為主要視角的敘事脈絡(包括漢人所建構的原住民形象,無論是好的或是壞的),一直不斷地侵蝕他們的生活,去改變他們的生活習慣,這也造成上一代與下一代因為所受教育的不同,產生了思想上的落差。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即使到了更為自由的現在,人還是很難真的去了解別人,去站在別人的立場去思考事情,很難真的去尊重與自己不同的人的作為,甚至要強迫別人改變以配合自己。如果台灣真的要建置一套屬於自己文化系統知識,卻無法看見原住民的文化及其與土地環境之間的思考,那文化教育也無法脫離中國文化思想的複製及變奏。


2.

星期五看《百日告別》。這是一部非常好看的電影,導演於其喪妻的心路歷程的思考內化後所拍出的作品。對我來說,這部電影是節制且寫實的,完完整整地保留了生者之於逝者的哀愁及悲痛。在與摯愛突如其來地分離,人們往往及輕易地把自己孤立於一個禁閉的時間島嶼之中,不斷地追索,不斷地責問自己,不斷地想去撿拾遺落的、已不復在的事物,不斷地體驗生離死別的情感。而《百日告別》,與其說是向死去的人告別,更像是從此一閉鎖的死亡體驗出走,在反覆地模擬生離死別的過程中,那些記憶終將漸漸輕了,告別蓄積形成的強烈情緒及痛苦。我很喜歡電影中的旁白文字,喜歡林嘉欣內斂壓抑的情緒表演,以及最後,小巴慢慢駛離法會的蜿蜒山路。我不敢說電影結束了(又或是百日之後),電影中的兩位主角(被留下的人)真的放開了甚麼,又或是真的頓悟了那些曾經膠著的情緒;生命依然陷於倉皇的迷霧,那一點一點的憂傷還未離開,但新的生活正緩緩地於身後開展、延長。


(不得不抱怨,農藥那段真的很出戲QQ)


3.

今年進電影院看了五部台灣電影(愛琳娜、醉生夢死、刺客聶隱娘、百日告別、太陽的孩子,醉生夢死準備看第二次),非常滿足,非常幸福。感謝台灣的電影創作者。


(另外在高雄電影館看了紀錄片《行者》,棒到沒話說)

2015年9月20日 星期日

[雜感] 來到《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

2015.09.20

來到《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活在絕對孤獨的狀態。在那之前,我算是一個很好的「咖」,無論宵夜、晚餐、打球、出遊,一約就走,從不拒絕。那時我認識很多朋友,跟每個人的關係都還算過得去,非常享受與朋友喇低賽到半夜,消磨以為永遠用不完的青春時光。然而,在碩一下的夏天,不知道為什麼,生活突然把我拋到荒蕪孤獨的狀態,我感覺自己好像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並出現在另一個只有我自己的星球,遠遠地望向那個我原本生活的空間。我突然意識到,在原來的維度中,從來沒有人真正了解我,而我也從來沒有認真去了解任何一位朋友;那些曾經群體的時光彷彿就真的是被消磨掉一樣,全然地空白且無意義。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我陷入了文字的世界,開始大量地閱讀及書寫。

  《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對我來說就是這樣一個狀態的故事。在小說中,作者安排兩個彼此虛構的腳色,而兩名虛構的腳色彼此都圍困在自己的某種狀態之中,他們企圖以書寫虛構的彼此,以模擬可能的過去與未來。在這樣兩端虛構的敘事結構中,作者使用了許多事件,如旅鼠集體自殺的故事、龐貝城的末日、冥王星被除名等,有些是虛構的,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時間停滯的,有些是突然被刪除的,這些無數存在於時空中的歷史,巧妙地被架接入虛構的腳色的背景及靈魂之中,形成孤獨的附魔;他們彼此都在一個絕然漆黑的空間中,透過一個虛構的腳色,來探問的自己,思考著這個世界。這讓我想起奇士勞斯基的電影《雙面薇諾妮卡》,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著這樣另一個我,過著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生活呢?然而,作者並不甘於這樣的想像,他透過真正的實踐,透過書寫,虛構出這樣可能存在的腳色。不同於《雙面薇諾妮卡》,虛構本身的意味創作者擁有宛如造物主般的權力,能夠控制那個完全虛構的腳色(或那根本就是我的投射),進而產生另一種與之完全相反,更強烈的孤獨力道。

  故事中,那個比冥王星更遠的,全然漆寂的黑洞(時間與空間的盡頭),不斷地吸納著我們原本經歷的真實。面對日漸刪減的畫面及情緒,人們唯有虛構才能與之對抗。而虛構本身便是指涉不可能存在、人造的想像,那麼虛構的意義又究竟是甚麼呢?在唐‧德里羅的短篇小說《午夜在杜斯妥也夫斯基》中,兩個鬱悶的小夥子,在寒冷荒涼的小鎮(彷彿被這個世界所遺棄)遇到一個穿兜帽大衣未露臉的男人,兩個人開始從他的衣飾開始揣測想像。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兩人沉浸在這樣的虛構遊戲,他們編織的物件越來越多,甚至擴及到男子的身世。故事到最後,因一名男孩忍耐不住,想要去看男子的真面目,卻被另一位男孩打倒,阻止真相揭露。在此討論虛構的故事之中,某種程度上虛構彷彿成了之於自己最親暱的存在(儘管在現實中是空無的,卻與自己發生了一種關聯),每個人對於自己所虛構的人事物,往往是最為了解;那樣的了解就好像真的進入到自己的內心,如此熟悉,如此溫暖,以至於究竟有甚麼必要,讓我們非得再面對更為艱難的現實世界?假若虛構的意圖在於逃離,然而,無可避免地,在虛構過程中所建立的意識及思考,根本無法從自身的生活經驗中剝離,就像是神創造了人的形象,又或許其實是人創造了神應該為人的形象,虛構的遁逃反而回到真實的框架之中。虛實之間,彷彿是那對永遠爭鬥的孿生兄弟,他們原為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卻同時擁有相同的面孔,必須靠著對立才得以驗證自己的存在,然而卻無可避免地互相介入。

  世界上所有的小說都是虛構的,透過作者可能想要述說的某個動力,來到書店的架子上等待被閱讀。因此,每則虛構的敘事,都是渴望能夠進入到他人的意識。在故事中,兩個腳色所虛構的故事並沒有真正地被出版,或是存在著真正意義的讀者;反而是在虛構之中,可能存在的另一個世界的腳色,被這樣的書寫而實踐於另一個世界的生活。某種程度上,他們成為彼此的讀者,也是彼此的創造者。真實以虛構之間的界線,漸漸模糊,使得整本故事的情節,兩個腳色的存在好像又成為了彼此的表裡,既存在又不存在,所有的意義及情節成了一個浮動的狀態。

  在《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的故事裡頭,兩個腳色的書寫起於一種自身圍困於現實的狀態(一位是因為對於家庭意義的困惑,一位因為母親的死亡),開始藉由虛構這樣事物出走及越軌。在這樣的敘事安排中,我一直對作者的存在有強烈的感覺;也就是事實上《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這部小說,其實還存在著一個看不見的作者在書寫這個虛構的故事。透過這樣的感知,我才有辦法安心地繼續在全然坦誠的虛構中,找到了真實的入口,進到小說敘事。我開始想像,其實這兩個腳色本身就是作者的投影,而這兩個腳色的彼此虛構,或許就是作者對於自身狀態的討論,又或是為了回應自身存在的孤獨,才設計分裂的兩個孤獨的人寫彼此的小說,拼貼彼此的人生,介入彼此被圍困的靈魂。而這個作者(或許根本不是黃蟲本人,是黃蟲虛構出來另一個隱於小說背後的作者),也同時如小說人物般,透過書寫《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這本小說,在拼湊著自己的人生,拼湊自己與自己之間的關聯。

  在那段孤獨的狀態中,我每天將自己瘋狂地投入書寫練習的地獄之中。我不斷地透過著書寫,開始回顧自己可能的記憶及歷史(就像是打羽球後,我開始學習去認識自己身體與肌肉,透過感受身體關節與肌肉的力量及運動,以修正自己的擊球動作,來完成控制球路的軌跡及方向),並將自己可能發生過的每段記憶一一寫下。然而,時間拉到今日,再回過頭來觀看那些作品,我開始不那麼確信,那些曾經有過的日子或是情緒,而那些所寫下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屬於我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還是在某個片刻,有某個存在於這個世界背後的誰,在書寫我的生命,擅自將某段毫不相干的情節安插到我的生活之中。我突然想起那段被拋到孤獨宇宙的時刻,是不是也是因為他悄悄地多加的幾個字,使我的人生就此轉了一個大彎。
 
  從《黃色小說》、《壞掉的人》到最後讀的《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我發現黃蟲是有意識地不斷再變換說故事的結構安排,像是在《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以兩個我進行互相書寫;《壞掉的人》建立了三個完全不同性格的腳色,利用他、她及我的稱謂轉換,以不同的切片來形塑生命關係的崩毀及疏離;到了《黃色小說》,則以專欄的模式,將私事投書(或自己的投書)到公眾平台,把私密的經驗連結到群體的記憶。然而,儘管敘事的變奏,我還是可以感覺到三本小說中,有一一脈相承的特點──利用了時間與空間特性的切換,拆解了恆常穩定的世界。在黃蟲曾經的歷史研究訓練背景下,他將自己所熟悉的歷史的矛盾特質,運用得精密巧妙,將所有的時間、追索、記憶、詮釋,滲透到腳色的思維及行動之中,製造出意義上的流動及自由。在這樣的不穩定狀態,所有情節都像是一個巨大的牢籠,將其收納的每個元素,在激烈的催化下,加速了彼此的衝突;而這些衝突就算是到了末尾,都沒有停下來過,反而留下了一個懸念,連接到闔上書本的現實世界。另外,在閱讀這些作品的同時,讀者們都可以閱讀到大量的、從世界收集網羅非常微不足道的事件;這些事件透過黃蟲精心安排,完美地鑲嵌入敘事之間的連結。當這些事件進入劇情中,擺脫了毫無情感的客觀敘述,化身為世界上某個慾望切片的展現;在這些已經死去的、不會再變動的知識中,黃蟲卻將其意義復活,進入了虛構的小說世界,使得整個故事拉出一個龐大的群體生命記憶,穩固了整部小說渴望投射的標的。

  我覺得黃蟲的小說就像是歷史一樣。儘管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呈現在那裏,是一條一條明確的知識,宛如百科全書般寫在裡頭;然而他們的意義永遠都不會是固定且單一,他們都是持續活動的,他們像是一個多面向複雜的結晶體,透過無數的壓力推擠變質,最後發出宛如寶石般的光芒。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彷彿踏入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並不會比我活著的世界好上多少,一樣地折磨,一樣地悲傷,又一樣地無奈及無力。但在走過小說後回到現實,我總覺得好像把甚麼美好的部分帶了回來,讓我久久陷入思考的靜默漩渦。那是一段通往另一個虛構靈魂的道路,在那樣的靈魂世界中,我可以感覺到某種安慰,彷彿世界一直都是這麼糟的,沒有人能夠迴避這些傷害;書中的腳色們儘管渾身是傷,最終都還是願意鼓起勇氣,繼續尋找自己的答案。熊熊之間,我覺得自己在這場孤立無援的戰爭中,終於有了不存在的隊友。

2015年9月7日 星期一

[資料] 《刺客聶隱娘》2012年10月版劇本(轉錄自編劇謝海盟臉書)

《刺客聶隱娘》2012年10月版劇本
劇中人物

聶隱娘(殺手,本名聶窈,又叫窈娘、窈七、七娘)
田季安(魏博藩鎮藩主)

嘉誠公主(田季安母)
道姑(嘉信公主,與嘉誠雙胞)

聶田氏(聶隱娘母,嘉誠公主的錄事官)
聶鋒(聶隱娘父,掌管軍紀的都虞候)
田興(聶隱娘舅,軍將統帥)
乳母

田元氏(田季安妻)
田季安子三名(9歲、6歲、4歲)
蔣士則(元家心腹)
精精兒(田元氏)
空空兒(精精兒的師父)

夏靖(田季安貼身侍衛)
胡姬(田季安妾)
侯臧(胡姬舅舅,節度副使)
駱賓(判官)
曹俊(老臣)

負鏡少年(倭國人,遣唐船工匠)
採藥老者

序1 某藩鎮都城˙馬市

某藩鎮都城,晨鼓將盡,城郊馬市已是人來人往,喧鬧如沸。
一頂華蓋遠遠而來,某大僚騎馬扈從簇擁著,沿路傳呼人群避讓。
一白衣道姑指認大僚,授以黑衣女子黑色羊角匕首,刀廣三寸。
道 姑:為我刺其首,無使知覺,如刺飛鳥般容易。
黑衣女子領命,遂匿馬隊逆向而行,與大僚錯身之際,穿過馬腹躍身而起,瞬息匕首刺大僚頸。扈從傳呼著人群渾然不察,惟大僚面色霎一黃如凋枯,續前行丈餘,墜馬身亡。

序2 某節度使府˙內院

晌午,某節度使府內院,蟬聲嘹亮,庭院扶疏樹木間,黑衣女子閉目直立如樹幹。樹底下,陽光熾白的廊廡有婢女進出居室。
頃刻,浮雲蔽日,庭院光影一暗涼風驟起的瞬間,黑衣女子睜眼離樹,飛鳥般掠入居室,隱匿於樑柱斗拱上。
室內,大僚與小兒在臥榻嬉戲,婢女捧果鮮隨侍在旁。
黑衣女子閉目諦聽。良久,蟬聲稀落,嬉戲聲漸歇。
黑衣女子睜眼,輕身下地直趨臥榻前,見小兒俯臥於大僚胸腹上睡態可掬,一時遲疑。大僚突地驚醒,見榻前黑衣女子,本能的一手護兒、一手捫榻下刀。黑衣女子看著大僚,遽然轉身離去。
大僚厲聲大喝,手中刀擲向黑衣女子,女子頭亦不回,匕首反手一震,鏗鏘一聲!刀斷兩截,斷刃併射釘於柱上,力道驚人。
屋外午後的曝白亮光中,黑衣女子迷離無蹤。

序3 道觀

道觀,亮撻撻的內院廊下,黑衣女子進廊,跪地。
隱 娘:師父。
幽暗的廂房內傳出道姑責問的聲音。
道 姑:為何延宕如是?
隱 娘:見大僚小兒可愛,未忍心便下手。
道 姑:以後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後殺之。
道姑語音方落,一陣群鳥疾雨般掠過道觀簷下飛往樹林子去。

片 名:聶隱娘

字 幕:十三年前
字 幕:唐貞元十二年,春,正月,元誼率洺州兵五千人及其家人萬餘口奔魏州,上釋不問,命田緒安撫之。

1. 魏州城外

大地飄雪,洺州刺使元誼帶五千步騎來投魏博藩鎮,連眷屬萬餘人。
魏博節度使田緒,率軍將僚佐迎於城郊拱橋。

2. 魏州城郊

三月三上巳日,嘉誠公主及眾樂伎騎馬經過林邊,杏花風吹雪般飛入飄開的簾帳,嘉誠公主華美如神明。
麗人兒元誼女,給簇擁著來覲見嘉誠公主。藩主田緒喚少主田季安來,與元誼女並立一起時,眾皆讚歎,好一對璧人。
緋衣的十二歲女孩窈娘,在鞦韆上,在碧天裡,飛也似的掠,至極高處,突然脫手飛身上了樹頭,攀走於枝枒間消失無蹤,引起一片驚嘩……
嘉誠公主目睹著這一切,似一種悲憫。

3. 校場擊鞠

校場觀少主田季安擊鞠,只見雜在眾少年之間的窈娘,策馬追擊藉鞠球擊樹彈回之勢再擊出,直直向元家帳幔內的元誼女打去,一名大漢衝前截住球,是田緒的貼身侍衛老夏。
眾人騷動起來,元誼女卻是沉著不驚。

4. 魏博節度使府˙右廂前堂

節度使府右廂,嘉誠公主與錄事聶田氏經閣道進前堂,接見丈夫田緒的隨軍侯臧。
侯臧行叩拜禮。
侯 臧:卑職侯臧晉見公主。
嘉 誠:起來說話。
侯 臧:主公有意與洺州刺史元誼家聯姻,特命卑職前來稟告公主……
嘉誠看著侯臧。
嘉 誠:元家已經同意?
侯 臧:……元家已經同意……
嘉誠公主不語,看著侯臧。
侯 臧:年初洺州刺史元誼帶萬人來投靠,主公提及聯姻是為少主接掌魏博計……
嘉誠公主制止侯臧說下去。
侯 臧:卑職告退。
侯臧行禮退出。
嘉誠公主沉吟著思量。
嘉 誠:田元聯姻勢不可免……也莫怪窈娘擊鞠打進元誼的帳幄裡!
身邊的錄事女官聶田氏謹聽而已,不發言。

5. 使府˙右廂正廳

於是在嘉誠公主右廂正廳,安排了元田兩家親信的私宴,觀賞十三歲的元誼女彈琵琶。
田家這邊,藩主田緒一介獨夫頗似神經質,少主田季安俊秀。元家那邊,則是洺州刺使元誼,陰鷙而有度。
嘉誠公主由聶田氏等女官陪侍,儼然無語。

6. 右廂庭園

琵琶聲流麗如水溢在正廳外的庭園,卻見一群持火炬中軍無聲息的圍向土垣邊的樹林。隨樹攀移的是窈娘,且突地倒掛於枝幹。
此時,老夏與聶鋒聞報迅速趕來,見窈娘擺盪挪移往土垣外消失無蹤……

7. 聶府˙樓閣

某日,一白衣道姑酷似嘉誠公主,出現在窈娘榻前。
窈娘醒來,看著白衣道姑。
道 姑:隨貧道去吧!
窈娘起身穿衣,道姑以白色素練縛窈娘於背,穿窗而出。

8. 使府˙丹房

五更二點,晨鼓三千下的擊聲中,使府右廂丹房內香烟裊繞。
闇黑中有一雙手剪起紙人,以硃砂筆畫上咒符,喃喃唸咒將紙人放進水盆,紙 人沉入水中不見。

9. 使府˙左廂內堂

使府左廂庭內一隅水井,一流體無形之物從井蓋的隙縫間泌出,貼地蜿蜒。
流體遇牆貼壁而起,透薄疑若人形,沿壁挪移,遇巡邏的中軍便止避,燐光一倏,似瞳目。
透薄的流體經過門隙間,泌進田緒的寢處,侵入帳內,頓時直立展開成巨大人形,其上忽現硃砂咒符明滅一倏。人形撲向榻上的田緒……
晨鼓歇時,侍寢婢侍驚呼奔出。
貼身侍衛老夏搶進寢內帷帳,見田緒死在榻上,狀甚驚怖,手握短刀似乎死前奮力揮舞過。榻下有一片人形剪紙,老夏拾起端詳。
嘉誠公主由聶鋒護衛,從居宅疾步穿過閣道到田緒寢處來……

10. 使府˙都事廳

五天後公佈死訊,十五歲的田季安一身縞素,煞白臉比重孝還白,率領乘著縞素步輦的嘉誠公主,經閣道入都事廳。
都事廳內,滿堂衣冠似雪。
屏帷前,嘉誠公主端坐於田季安東側。
判 官:主公薨,魏博軍鎮所屬軍將僚佐,一致公推副使田季安為節度留後,發喪上表朝廷授
予節鉞。
掌書記當下揮就喪函,於是飛驛出城,通報朝廷。

字 幕:十三年後

11. 魏州城外

清晨,秋雲高曠。擊鼓聲中,魏州城門開。
道姑白衣白驢,隱娘黑衣黑驢,兩人遠遠而來。

12. 聶府˙內堂

晨間靜肅,聶府內堂婢女在燃香添爐,聶老夫人坐於席,讓婢女們服侍著穿衣。聶田氏衣裝嚴整奉侍於旁。
堂前騷動,家中的蒼頭來報。
蒼 頭:﹙輕聲﹚稟夫人,有道姑報門,說是送七娘回家來了!
聶田氏聞言驚起,穿簾而出。
聶田氏:道姑人在哪裡?
蒼 頭:道姑現在前廳。
聶田氏緊隨蒼頭到前廳。
乍見道姑與隱娘,聶田氏抑制著激動。
聶田氏:卑職邑倉司錄事晉見公主!
斂衣要行叩拜大禮,道姑止之。
道 姑:窈娘已教成,今來送回。
道姑言訖轉身離去,聶田氏送道姑出聶府大門。
此時窈娘乳母及老婢們聞訊奔至,見了窈娘忍不住淚流滿面。

13. 沐浴房

大灶間開始忙碌的燒柴火煮熱水。
屏風隔障內,沐浴的大木桶已備好,婢僕們陸續將一桶桶熱水提進來倒入大木桶。水氣蒸騰著,瀰漫屋裡。
乳母替隱娘除下外衣時,見隱娘貼身襦衣前縛著一把黑色羊角匕首,大駭。隱娘唯是靜默。

14. 聶府˙樓閣

沐浴後的隱娘回到十三年前的樓閣,望出去是魏州城景,遠處可見魏州城內廓的鼓樓。
隱娘記得,五歲的某日,晨鼓未歇,母親喚著她的催促聲在屋裡迴盪,銅鏡中,乳母給她梳好了雙鬟……
14A.
五歲時她跟隨母親進節度使府,在軒堂初見撫琴的公主娘娘。
14B.
十歲的上巳日,風吹杏花如飛雪,公主娘娘一行,騎馬沿林邊迤邐而行。眾樂伎坐馬上,手抱琵琶、琴、笙等樂器。
公主娘娘頭戴翠羽珠冠,姝麗的容顏如幻似真……

婢女們捧簞笥進房,打開裡頭是一套一套的新衣裳。
乳 母:這些衣裳是七娘失蹤以後,夫人思念七娘的身長,在每一年的春秋季節親手裁繡的,這
些年累了有二十套了……
乳 母:初初老爺不知道七娘是給道姑公主帶走的,派人四處去探查,過了兩年,從荊南來了販
茶的騾隊,帶頭的是個獨眼的老漢,說是受人託付,帶有口信,要當面稟告老爺……
14C.
十二歲某日,師父囑咐她收妥離家時穿戴的衣物及玉玦,帶至客棧會見一獨眼老漢。
師父打開囊袋,出示衣物及玉玦,託付交魏州城聶押衙府,師父云:「這孩兒有宿業未了,從我學道,日後自會返家,現下不必苦苦相尋。」

15. 聶府˙內堂

梳洗過的隱娘,照樣一身黑衣。
乳母領她下樓閣見祖母聶老夫人,老夫人笑呵呵的已認不清她了。
聶田氏拿出當年商隊送還的羊脂玉玦,鄭重交給女兒。
聶田氏:這是你師父當年託販茶的商隊送回來的。
隱娘不語,默視著手中的玉玦。
15A
她記得,玉玦是六郎冠禮之時公主娘娘給的,公主娘娘云:「這對玉玦……當年娘娘嫁來魏博時,皇兄所賜……玦,寓有決絕之意……」(語音相疊)

聶田氏:這玉玦是你公主娘娘當年降嫁魏博時,先皇幸望春亭臨餞所賜。玦,寓為決絕之意,
是先皇欽命公主必以決絕之心堅守魏博,不讓魏博跨越河洛一步。
聶田氏端詳著女兒,揣測著。
聶田氏:當年我與你二舅是前往京城迎娶的禮司……當時……記得公主厭翟車敝而不乘,先皇換
以金根車……你公主娘娘來魏博後,隨即辭遣了先皇所賜的宮女、奴婢,贈與豐厚的金
帛,令他們還籍贖身……此後,京師自京師,魏博自魏博,這就是你公主娘娘的決絕之
心了。
聶田氏說得莊嚴,隱娘不語。
聶田氏:六郎冠禮後,公主將一對玉玦分賜六郎與你,是寄望你等能秉承先皇的懿旨,以決絕之
心,守護魏博與朝廷之間的和平。
隱娘出神起來。
聶田氏:四年前先皇崩,皇侄繼位一年又崩,告哀使者到魏博宣告遺詔時,公主大慟咯血,珠碎
玉斷,散落得一地。當年從京師帶來繁生得上百株的白牡丹,一夕間,全都萎了……
15B.
隱娘好像看到,一陣飄風颯颯掠過白牡丹苑圃,公主娘娘走了。
聶田氏:公主去世前對我說,一直放心不下的……是當年屈叛了阿窈……
隱娘突地轉身而淚水迸濺,兩掌掩面,悶聲慟哭起來……

16. 使府˙左廂

京城進奏院有飛驛進魏城,直奔使府。
使府左廂,田季安聞報與貼身侍衛夏靖匆匆行經庭院閣道,向內廳去了。

17. 左廂˙內廳

田季安與貼身侍衛進到內廳,副使侯臧,和判官駱賓手持信札行禮。
駱 賓:稟主公,進奏院有飛驛傳來邸報。
田季安:如何?
駱 賓:據報,朝廷現已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原德州刺史薛昌朝擢為保信軍節度,德、棣
兩州觀察使。授節中臣日前已出發。
田季安搖頭。
田季安:王承宗這豎子!李師道不過輸兩稅、行鹽鐵,即獲節鉞,他竟蠢懦到自獻德、棣兩州。
真該派人去斬殺卻了!
侯 臧:稟主公,王承宗與薛昌朝為姻親,素聞他二人不睦,朝廷授節中臣近日內必打魏博經過,
主公不免佯為宴勞,留住中臣數日,私下派快馬赴成德,密告王承宗,薛昌朝私通朝廷
才獲節鉞,慫恿王承宗派兵騎至德州押走薛昌朝,讓中臣授節不及……
田季安:好!好!好極了!有勞副使親赴成德遊說王承宗。
此時貼身侍衛夏靖,突地竄出門。

18. 左廂庭院

夏靖打量庭園周遭的茂林,舉目樹影婆娑,寥寥秋蟬殘鳴,不見任何異常,返身回內廳。
於是,夏靖注目的那片茂林樹影,隱娘現身於其中。
此其時,遠處傳來小兒的嬉笑聲,隱娘身子一縱,循聲掠去。

19. 右廂庭院

隱娘的目光,停在軒堂前,原本是白牡丹苑圃的茵草地上,如今有一架鮮彩小木馬,小兒蹴鞠的嬉笑聲若遠又近。她記得……
19A.
白牡丹盛開似千堆雪,公主娘娘就在軒堂前教她撫琴,說了靑鸞舞鏡的故事。公主娘娘云:「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

稚童吃吃的笑聲打醒了隱娘,是樹下有兩個孩子驚奇望著她,膽子大的一個叫她下來。
她馴良落地,小羊似的,靦腆接受孩子們的觸喚。
不遠處喊聲尋小兒,婢侍們簇擁抬著坐輦而來,輦上一名娉婷婦人。
隱娘認出那婦人,當年洺州刺史元誼的美艷女兒,今是藩主田季安之妻田元氏。
田元氏亦注目著隱娘,示意停輦。

20. 左廂˙內廳

左廂內廳,掌書記寫好手諭,封漆印。田季安臆測著事件的發展而昂奮起來。
田季安:離間若成,以當今朝廷,西取蜀東平吳之威,主上定然震怒出重兵,矛頭對準咱河朔三
鎮而來……哈哈……
話未完,內院警鐘大響,傳呼有刺客!田季安與貼身侍衛夏靖躍起直奔去。

21. 右廂庭院

軒堂前,見黑衣人隱娘輕易打退眾衛,縱身上樹。田季安衝前抄過衛士手中的殳,猛力擲去!
隱娘正躍離樹椏,略一閃,殳擦身而過,奪!沉沉地釘入樹幹。隱娘順勢手一搭殳,翻上枝幹,回視擲殳人,認出來是六郎田季安。
同一瞬,夏靖竄上樹直取隱娘,給隱娘一記打落樹下。夏靖復上樹,追擊越牆遠去的隱娘,卻眼睜睜就不見了蹤影。
婢侍們急欲護小兒避入內堂,唯田元氏及兩小兒皆默然不動注視著。
田季安擲殳過猛,引發宿疾流出鼻血,一抹弄得半張臉是血,十分嚇人。侍從見慣不怪了,傳呼婢僕上前護理……

22. 右廂內堂

廂內眾衛忙亂,傳呼不絕,右廂兵馬使發緝捕令,邊分派人手加強防禦措施。
內堂裡,田季安見妻小們安然無事。
田元氏:是禮兒玩鞠撞見的。是個黑衣女子,倒是沒有敵意。
田季安:黑衣女子?
婢僕護理著田季安坐下,止住鼻血,橫靠於榻上。

23. 外院

隱娘出內牆,止於大樹之間。乍見六郎田季安,隱娘沉吟著……
23A.
師父步出廂房,發下教諭。
師父云:「汝今劍術已成,而道心未堅,今送汝返魏,殺汝表兄田季安。」
師父語音方落,一陣群鳥疾雨般掠過道觀簷下飛往樹林子去。

24. 使府閣道

各軍將僚佐經閣道往衙府都事廳而去。

25. 都事廳

田季安召集各司僚佐軍將與會,告以突發的河朔變局。
一小兒端坐於田季安右側,是嫡子田懷諫。
判官駱賓首先說明當前情勢。
駱 賓:今日接獲進奏院邸報,謂朝廷已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恒、冀、深、趙四州觀察使;
德州刺史薛昌朝擢為保信軍節度,德、棣兩州觀察使。授節中臣日前已出發。
眾僚將議論紛紛。
駱 賓:年前成德節度使王士貞薨逝,朝廷派京兆少尹裴武赴成德吊喪之際,慫恿王承宗輸兩稅,
行鹽鐵,獻德、棣二州以換取節鉞。如今,朝廷遂趁此將德、棣二州新設為保信軍鎮。
現主公已指派副使侯臧赴成德離間王、薛二人,密告王承宗,謂薛昌朝私通朝廷才換得
節鉞,唆使王承宗赴德州押返薛昌朝,以阻止中臣授節。
眾僚將知事已定局,也不多說,就是老臣參謀曹俊高聲反對。
曹 俊:此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當今朝廷東取吳,西平蜀,勢如中天,此舉必觸怒主上,引
重兵直撲河朔而來……
田季安一臉輕蔑,把玩几上一只銅鑄豹鎮。
駱 賓:德、棣二州緊鄰魏博,今朝廷設二州為保信軍鎮,無異乎朝廷勢力已經進入魏博腹側。
當此,若不挫其勢,怕是朝廷將視取河朔如同取吳蜀般之易於反掌。
此時光影一暗、一明之際,貼身侍衛夏靖發現有積塵飄落,當即竄上斗拱,發現潛伏之跡,遂追出都事廳。
眾有騷亂,但田季安漠視著,絲毫不為所動。
於是,衙內兵馬使田興發言。
田 興:咱河朔三鎮自有形勢,不同於吳蜀。吳蜀兩地,其四鄰受朝廷臂指之臣環繞,而劉闢、
李錡一介狂生,妄膽獨謀,其下屬皆不與同,故朝廷大軍臨城,當下即崩離潰散。河朔
則不然,咱有近五十年數代之經營,將士百姓懷有累世膠固之恩。況乎王承宗與薛昌朝
儘管不睦,畢竟是姻親,兩者矛盾不出藩外,薛昌朝其利猶在河朔,必不全然受朝廷指
使。主公此時唆使王承宗追押薛昌朝,徒然觸怒朝廷出重兵而來,反陷魏博於險境……
請主公三思。
田興一席話,說得眾人點頭稱許,見此,田季安目光一倏猙獰,突咆哮擲出手中豹鎮,擦過田興臉側,擊破屏風。

26. 聶府

魏州城在暮光裡,鼓聲擊起。
聶府前門騷動,有隨軍快馬疾入內堂通報。
聶田氏知道出事了。
隨 軍:稟夫人,窈娘返家之事已報知老爺,老爺現下正趕往舅老爺邸所……
聶田氏一驚。
隨 軍:說是……舅老爺遭主公貶為臨清鎮將……
聶田氏:貶臨清?
隨軍點頭。
聶田氏:備馬。
於是隨軍掌燈護衛,聶田氏出府。

27. 田興府˙內室

聶田氏趕到田府,隨蒼頭直入內堂。
田興躺在榻上,滿身艾草灸針,若癱瘓不能言。
醫師正為田興燃艾草醫治。
聶田氏悄聲驚問嫂嫂。
聶田氏:二哥怎麼?
嫂嫂躊躇著不知如何回答。
醫 師:田都頭中了風痹。
醫師代為答覆。
聶田氏:中風痹?
聶田氏望向丈夫聶鋒。
聶田氏:說是二哥被貶臨清?
聶鋒點點頭。
聶 鋒:直言冒犯了主公。
聶田氏千頭萬緒,只能抑制住滿腔的洶湧。
聶田氏:阿窈回來了。
聶 鋒:我聽報了,說是道姑公主親自送返阿窈。
聶田氏點頭,滿面憂色看著丈夫。
聶田氏:(輕聲)衙府有刺客闖入?
聶 鋒:(點頭)是一名黑衣女子。
夫妻凝重相視,皆心中有數是窈娘。

28. 聶府˙內堂˙樓閣

隨軍掌燈,聶鋒夫婦一路返回聶府。
進到內堂,見樓閣有燈光,聶鋒夫婦直上樓閣。
閣裡燈下,哪有阿窈,唯乳母正在整理梳具髮簪,都保存如新。
乳 母:老爺!夫人!
聶鋒注視著著窈娘昔時的梳具髮簪,十分華燦。
聶 鋒:阿窈呢?
乳 母:不見人影。
乳母說著取出一支錦袋裝著的古麗簪子,遞給聶鋒。
乳 母:這支簪子是備著給七娘笄年時用的,是老夫人當年及笄時的簪子。
聶鋒看著簪子老淚縱橫,憶及……
28A.
當年阿窈盤髮試簪,換上新衣裳,下樓時的秀麗模樣。
聶 鋒:當年就該帶阿窈回鄉下的……
聶田氏無語

29. 使府左廂˙胡姬宅居

是晚。田季安浴畢,水氣氤氳裡,不停步讓婢侍以緇棉布巾一披換一披的印乾身體,出屏風外,已穿上便衣,繫好襟帶,走閣廊,一路燭照進了胡姬寢處。

30. 左廂˙胡姬寢處

胡姬相迎坐下,親手奉上湯藥。
薰香裊裊,田季安飲藥時,因白晝的騷動,神情迷離亦昂揚。
胡 姬:想著黑衣女子?
田季安一醒看著胡姬,放下藥盞。胡姬近身依偎於旁。
婢侍們已逐一退下,此時燭火減少,但胡姬感覺猶有人在,回頭,赫見黑衣女子就佇立在琉璃屏風前,驚呼出聲。
田季安驚彈起,抽刀即砍。
隱娘放玉玦於案前,直視著田季安,從容躲閃田季安的刀勢,退至窗邊,一搭手,身子倒翻出窗上了屋頂。
田季安追出。

31. 節度使府

兩人從屋頂、園林、城垣、一路打至外廓,斜刺裡殺入的夏靖緊緊護衛田季安。
隱娘冷眼面對田季安凶狠的刀勢,而田季安始終沒有認出隱娘。
黑暗中,隱娘一直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住他,是個戴了半臉面具的暗紅衣女子。
屋下地面,中軍禁衛舉火炬一路追圍,滿目紅赤,迅捷而無聲。
隱娘擺脫了田夏兩人,在內垣外的林子裡,與半臉面具的紅衣女子照面相遇,彼此感應到對方的能量。
此時中軍禁衛一路追圍而來,隱娘轉身離去。

32. 左廂˙胡姬寢處

田季安返回,整個人在激亢中。
胡姬出示黑衣女子留於案上的玉玦,與田季安常佩身上的玉玦一並,原是一對!
田季安:原來是窈七!
32A.
田季安想起十五歲冠禮後,嘉誠公主取出羊脂玉玦為賀,並笑問,另一支給窈七可好,他點頭同意。
田季安:這對玉玦是母親嫁來魏博時,先皇所賜。我冠禮那年,母親把一對玉玦分賜了我與窈七,
明為祝賀,實有婚約信物的意思,母親的本意,是等窈七笄年之後完婚。不料,隔年洺
州刺使元誼帶萬人投奔,父親大喜,主意田元兩家締親,母親沒有反對……這是母親為
我接掌魏博的思量。我是庶出,非嫡嗣,四歲時由母親蓄為養子,若無元家以奧援,這
節度使大位,難以穩坐……
32B.
他又想起,十三年前那個上巳日,洺州刺使元誼謁見嘉誠公主,父親喚他來見元誼女,兩人並立眾皆讚歎好一對璧人時,緋衣的窈七在盪鞦韆,越盪越高,突地脫手飛身上了樹頭,好似一隻浴火鳳凰……
田季安:……那時節,窈七常呆在林子裡……倒掛樹上……有一天闖入元家庭園,母親不得已託
道姑公主帶走了窈七……
胡姬嚎啕起來。
田季安:怎麼?
胡 姬:替窈七不平!
田季安將胡姬擁入懷。
田季安:記得我十歲那年發風熱,渾身刺痛不能坐臥,群醫無策,一口小棺材也備下了,是窈七
她爹以家鄉的古法,用竹篾子將我捲起,豎在蔭涼處,三天三夜,救回了我的性命。當
時在渾噩中,一直有個目光守護在旁,就是窈七,任誰也拉她不走……
此時室內燭光倏忽搖曳,隱娘藏匿在樑柱側的黑暗中,閉目凝聽了這一切。

隨即貼身侍衛夏靖巡睃而返,入室將報知狀況,見田季安與胡姬相擁著,欲迴避,田季安叫住他,出示了一對玉玦。
夏 靖:窈七?
田季安:窈七。
夏 靖:怪不得,除她誰有這般能耐!
夏靖十分動容……
夏 靖:記得那天擊鞠,窈七一鞠直直打入元都頭帳幄裡,差點打死人!
田季安:元都頭還問說,是誰人家的娃兒?
想起往事,田季安與夏靖開懷大笑。
田季安:她氣恨元家來了……咱的同盟情契也散了。
夏 靖:十來年了……沒聽說她幾時回來的……
胡姬打斷兩人出了神的回憶。
胡 姬:可窈七現下送回玉玦,這是為啥?
田季安:她是為……了斷舊情,再取我性命。
幃帳微微飄了飄……
樑柱側的隱娘已不在。

33. 魏州城內

輕盈若貓,無聲似影,隱娘掠過使府連綿的屋頂和牆廓,飄止於城樓上。
星夜如幕,沉黑在底下的魏州城,澱澱熟睡了。
隱娘佇立良久。

34. 聶府˙內堂

聶鋒夫婦焦慮未眠。
隨軍來報。
隨 軍:左廂發現刺客,驚動衙府,中軍一路圍捕……
聶 鋒:情況如何?
聶鋒整個心被揪著。
隨 軍:……不明!
聶鋒跌足。
聶 鋒:唉!當年不該讓道姑公主帶走的……
聶田氏:當時也是不得已……
聶 鋒:阿窈回來,是奉師命刺殺六郎啊!
聶鋒喚隨軍備馬,決定趕往內城。
聶 鋒:我得擋下阿窈!
此時,樓下傳來慌亂,蒼頭疾入室內。
蒼 頭:衙役來報,主公緊急召老爺進府。
一片忙亂之聲沸揚。

35. 使府˙左廂內廳

五更二點,晨鼓擊起。
田季安已等在內廳,一夜未睡,煞白臉透著霜靑,高燒狀態的激昂。夏靖來報。
夏 靖:都虞候到了。
聶 鋒:卑職晉見主公。
聶鋒入廳,行過禮,一種欲言又止的張力。
田季安:請都虞候來……
聶鋒躬下腰,敬謹應接。
田季安:是要勞動都虞候護衛田都頭赴臨清就職,務必安全到達。
聶鋒看著田季安,感到意外。
聶 鋒:稟主公,田都頭昨日裡回到宅邸,即中了風痹。
田季安:假的。
田季安取過符令,交給聶鋒,見其領命將去,忽然叫住。
田季安:姑丈……
聶鋒為這稱謂一愕,抬眼看田季安。
田季安:務必小心防備,先前丘絳發配半途遭活埋的事故,不可再發生。
聶鋒抑制住驚愕,靜步邁出門庭時,轉回身望著田季安。
聶 鋒:阿窈昨日裡已返家。
田季安點點頭。
田季安:夜裡會過面了。

36. 右廂內堂

晨鼓未歇,右廂內堂,田元氏正在榻前梳妝。
家奴蔣士則直入,在田元氏耳邊輕聲言說。
蔣士則:如主母所料……用雞血偽冒月事……
卻見婢侍疾進門通報。
婢 侍:稟夫人,主公到。
蔣士則閃避至內側屏風後面,田季安直到榻前。田元氏起身相迎,即傳呼下去。
田元氏:吩咐乳母,帶孩子們來見阿爹。
田季安:不必。
然後望屏風後面一叱。
田季安:蔣奴出來。
蔣士則屈膝而出,嚅嚅立在一旁。
田季安:昨日派任衙前兵馬使田興為臨清鎮將,今晨特命聶虞候親自護送……三年前活埋丘絳之事,不可再有。
田元氏打量著異樣的丈夫。
田元氏:知道了。
田元氏見丈夫起身,亦起身相送,淡淡拋出了話。
田元氏:聽聞夜裡鬧刺客,又是黑衣女子?
田季安:你消息倒是靈通。

37. 右廂庭院

田季安踏出門,候在門庭的侍衛夏靖緊跟住。兩人步出閣道,不約而同朝四方一望,彷彿窈七的目光時時都在著。
夏 靖:主公這是聲言擊東,其實擊西。
田季安沒說話,仰臉尋睃著周邊的聳高松木,想像著在某處伏伺他的窈七,他確信,她聽得見他的話。

38. 右廂偏屋

蔣士則見田季安離去,出內堂,經庭廡來到一偏屋。
屋內設有一壇,一虯髯羅漢(空空兒)在壇前燃香。蔣士則進屋稟示虯髯羅漢,態度恭謹,說的是非中原人使用的西域話語。
蔣士則:如主母說的,以雞血偽冒月事,瑚姬實則已有身孕了……
正說著,空空兒突禁聲……斜刺裡從內間出現一戴半臉面具的暗紅衣女子(精精兒),迅疾的躍出窗外上樹,直直迎上遠處樹蔭間的隱娘目光。
精精兒撲上前,腕上銅鐲響起淒厲彷彿能攝人魂魄的簧片聲。
枝葉飛散,卻不見人,惟聞一陣刀兵相交的實打之聲,遂歸於靜寂。

39. 魏州城外

午前,灞橋驛亭,聶田氏與田興家的送別,就到這裡。
貶黜,不允許帶家眷,只有一輛馬車,簾幕密掩,載著風痹癱瘓的田興,惟見一名隨行蒼頭,送茶遞盞的。
聶鋒領隨軍、馬弁數名,護衛馬車。空氣肅煞,聶鋒夫妻相望冷峻,只能無言。
秋野遼闊,驛道上那一行顯得孤單的馬車隊伍。

40. 聶府˙內堂

聶田氏回到聶府內堂,傳喚乳母時,卻見隱娘竟在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握著孫女兒笑呵呵的。
聶田氏面容凝重,看著隱娘。
聶田氏:今晨六郎召你阿爹進府,親授令符,責成他護送你二舅至臨清任職……六郎提及,昨夜
裡與你見過面。
隱娘不答。片刻靜默後,聶田氏一歎。
隱 娘:阿娘是擔心二舅給活埋?
聶田氏駭異此事會出自女兒口中。
聶田氏:你知道丘絳遭罷黜……遇害之事?
隱 娘:活埋丘絳,魏博田季安之殘暴,世人皆知。
聶田氏震驚,定定直視女兒。
聶田氏:所以你是奉師命來取六郎性命?
隱娘不語,聶田氏逼問。
聶田氏: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
隱娘眼中一倏冷笑。
聶田氏平視著女兒,不疾不徐講起十六年前那一晚。
聶田氏:當年你師父與嘉誠公主,出生時,正值吐蕃兵擄掠京師,孝武先皇出奔陝州,雙胞公主
給送到五通觀避難,亂平後,留下你師父由道觀撫養,跟從德一法師習道。一直到六郎
得風熱那年,你師父來魏博,欲取先主公田緒性命……
40A.
婢侍都給斥退的淨空室內,唯聶田氏守在屏障外。
屏裡燭光,人影綽綽,突然起了爭執聲──
道 姑: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則殺之。
公 主:阿姊……
公主壓低聲音抗詰,哀婉說理,卻頑強不容讓。
公 主:田緒死,魏博必亂,季兒年紀尚幼,且非嫡嗣,難掌大位,局勢非我能掌握……皇兄當
年命我降嫁魏博以維繫和平,此一番苦心,豈不枉費!

隱娘注視著母親,彷彿面對的是嘉誠公主。
隱 娘:藩鎮亂天下,一寇死,一賊生,賊寇猛於虎!
聶田氏喝斥女兒,竟似嘉誠公主上身。
聶田氏:從公主降嫁魏博,至今二十年,藩內才稍稍得以休養生息……現今形勢如同當年,你若
除卻六郎,少主年方九歲,元家勢必難以掌理,到時魏博必亂,亂必反朝廷!你要置你
公主娘娘的苦心於何地?置田家,置你阿爹於何地——
隱娘忽地,竄出內堂,翻身上屋,屋頂另一端是精精兒。
對峙片刻,精精兒縱身離去,發出簧片淒厲之聲。隱娘不為追擊,僅居高鳥瞰。

41. 魏州城

暮鼓八百擊起,城內坊門依次緊閉,全城宵禁。卻見一黑衣隊伍至城門,出示令牌,門吏即開邊門放行。

42. 魏州城外˙驛道

中夜悄然,驛道上,黑衣隊伍舉火炬策馬疾行。

43.  館陶縣境˙民宅

寅時將過,夜色仍深沉,黑衣隊伍抵一民宅,門前下馬,有人開門接應,黑衣人魚貫入屋。
堂屋內,黑衣人圍著中央爐火歇坐,並脫下汗濕的襦衣,更換館驛的巡官裝束。奴僕奉上胡餅熱湯,黑衣人吃食無聲。
天未亮,雞鳴已雜起。有探子策馬入宅,進堂屋內通報。
探 子:田都頭已打驛站出發。
黑衣人一貫的捷巧無聲,出民宅,上馬出發。

44. 驛道˙岔路

天濛濛亮,偽裝的巡官一行,快馬經過館陶縣境驛站,眼前逢驛道岔口,有一探子舉火炬立候著,見巡官上前稟報。
探 子:田都頭一行有三騎快馬轉向岔路去了!
巡官頭:可有田都頭?
探 子:……是都頭的裝束,昏暗看不清面貌……曹七他倆已跟去了。
巡官領頭當下將人馬分做兩組,各奔往驛道和岔路。

45. 驛道

奔馳不久,即追上馬車隊伍,巡官領頭下馬上前佯為揖報。
巡官頭:奉主公之命,特來護送田大人……
其時,隱娘出現在遠處暸望,隊伍中不見父親身影,當即調轉馬頭,回奔岔路而去。

46. 坡林˙古道

田興、聶鋒及一隨軍馳過林間小路,出坡林行經古道時,察覺有兩名黑衣探子追蹤而來。
田興三人加速轉向斜出坡林的小路,隨即下馬突襲。
田興迅速砍殺一人,聶鋒與隨軍突襲另名探子時,咻!一箭自後方射來,聶鋒肩胛中箭,卻是三名假冒巡官奔至,再一箭射倒隨軍。
三名巡官離馬縱身,圍殺田興,激戰中,一巡官撒網困住田興。
坡林樹叢間,有目光窺伺著,是負鏡少年與老者。

47. 村舍外

隱娘策馬穿過坡林,經村舍,見遠處亂鳥散飛,即奔馳中立馬一躍,竄上樹頂。放眼看去,散鳥滿天,晨曦的林間有反射光閃現。

48. 山漥

林間山漥處,假冒巡官與探子挖著坑洞,準備活埋田興。旁邊,受傷的聶鋒與隨軍被綁在樹幹上,眼睜睜看著田興被活埋。
此時,一名背上縛著銅鏡的少年突然竄出,手拿短棍,快速衝向坑邊。一巡官拔刀卻不及動作,大叫一聲,小腿脛骨已給少年用短棍打裂,倒地哀嚎。
負鏡少年回頭快速迎向另一巡官,矮身避開對方刃風,錯身瞬間,一棍擊中對方腳踝。
少年反身,撞入最後一名巡官懷中,短棍翻轉直搗其下頷,卻見挖坑的黑衣探子掄刀劈來,正危急,隱娘閃入,匕首瞬間刺穿其咽喉。此同時,另一組巡官領頭追至,一箭射向少年,給隱娘一匕首擋飛。
巡官領頭三人圍殺而來,隱娘迎上前揮匕,吹灰霎間,三人幾同時被刺中頸項倒地。
負鏡少年目睹隱娘殺人於無聲形之中,傻了。
隱娘解開被綁的父親與隨軍,聶鋒看著隱娘,百感交集……
聶 鋒:阿窈!
隱娘點點頭,隨即檢視父親的傷勢,那邊負鏡少年已從土中扶起田興。

49. 村舍

在方才經過的村舍裡,採藥老者與隱娘為聶鋒拔箭鏃,療傷。過程中,老者對隱娘處理傷口的俐落感到驚異。
服過老者的紫色藥丸,聶鋒沉沉睡去。
田興頭上瘀腫已無礙。
田 興:都虞候傷勢如何?
老 者:傷勢不輕,需調養。
田 興:此近處可有隱密之地,容我等暫避養傷?
老 者:此去有一山村,鮮少人知,可以安頓。
田興便去取出令符,喚來隨軍囑咐,隨軍幸好只有一點皮肉傷。
田 興:你這就回府城稟報主公,請主公派人馬接返聶虞候。
隨軍領命而去。
此時少年從屋外打水進門,田興見其談吐不似中土人士。
田 興:令公子?
老者搖頭。
老 者:伊是倭國人,三年前,倭國派遣使船來唐,伊是船上隨行的鑄生,途中遇風暴沈船,在
海邊為漁人所救,老漢恰在該處採集藥草,此後他便隨老漢南去北往,採藥磨鏡為業。
田 興:老丈經年走遍大江南北採集藥材,便是製成丸藥?
老 者:(點點頭)有些藥草長在無人之地,又各有季節之別,故每年都得仰賴村民幫忙採集,
製成丸藥回報村民,沿途也給有病痛者。
田 興:老丈如此營生,有多少時日了?
老 者:近一甲子了。

50. 山村

於是雇了村民用竹篼抬聶鋒,一行人隨老者往山裡去了。
遇一山崖絕壁,有巨大天然岩洞,進洞出洞又一洞,如此行行復復。
路途上,少年留意著隱娘,沉入回憶……
50A.
渡唐土臨行,新婚妻子告訴他這段古鏡之語,亦告知他已有身孕,見鏡中人如見兒女。
50B.
餞別時,妻子為他鶯舞於庭。
50C.
初見妻之模樣,是湖中的倒影。
少年回神,察覺隱娘正注目著身上的銅鏡,遂解下銅鏡遞給隱娘。
少 年:唐土古鏡,妻家的傳家寶,能避邪驅魔。
少年唐語不清,遂改倭語說明。
少 年:那些萬物裡老久老久成了精的,能幻化成人形,眩惑人,只有銅鏡可以照出原形,所以
古來的入山道士,皆用明鏡懸於背後,則老魅不敢近人。
唐語不靈光的少年,慣以笑臉代替說話,總是未語先笑,燦如陽光。
少 年:我祖上是新羅國的鑄工,早年到倭國建造「法隆寺」,從此留居倭國有兩百多年了。三
年前,父親光榮獲選為遣唐船上的鑄工,不料遇風暴受傷折返,翌年船修竣,父親傷勢
未癒,我是替代父親來唐土,又遇風暴……幸運為師父所救,三年來,我一直在師父身
邊,報答師父救命恩情。今年想從這裡去高句麗,經百濟從新羅渡海返家。
隱娘注目著少年流漾著記憶之光的臉,並不懂倭語,但已全部都聽懂了。
午後,一行人復登程,當岩洞走盡,前方豁然開朗,就像避秦的桃花源,有田舍,有水渠,狗吠聲起,小孩大人跑出來。

51. 村屋

老者安置好聶鋒,隱娘起火煎藥。
聶鋒看著隱娘,不勝感慨。
聶 鋒:當初不該讓道姑公主帶你走的……
說著哽咽流淚。
隱娘無語,僅遞上藥汁,細細服侍父親飲藥。
村民將採集曬乾的藥草紮綑後交給少年整理,老者則將一葫蘆的紫色藥丸交給村中長者。

52. 山村

少年幫著老者處理好藥材,來到村屋前空地磨鏡,婦女小孩都取家中銅鏡來,等著給少年打磨。村人已當他是自家子弟出外又回來的,親熱狎鬧著。雖然倭語雜一些唐語,卻毫不妨礙少年與村人笑談不休。

53. 村屋

是晚一宿沉寂。
破曉前,一林子棲鳥驚飛向濃霧的低空。
少年驚醒,發現屋中隱娘並不在,持短棍走出屋外查看。

54. 山林

曦明,濃厚的嵐霧深處,戴著半臉面具的精精兒,奇異形貌浮現。
隱娘迎出,截住精精兒。兩人交戰起來,只聽見群鳥驚飛,葉散枝斷,簧片淒絕聲攝人魂魄,簡直見不到他們的形影。
一戰,再戰,三戰,精精兒護衛田元家的意志是如死一般堅決。
陡然,靜無息,紛揚的細塵微物飄止下來。
啪!一聲脆響,精精兒面具應聲而裂,現出是田元氏,胸前一片血跡……
靄靄霧氣中,少年一路追尋幾不可聞的動靜,下山間陡坡,待滑走至坡底,見水澤畔,隱娘正與精精兒對峙。
少年尋來的動靜打破對峙張力,隱娘轉身離去。
少年追上前,發現隱娘肩頭浸濕的,順衣袖看下去,赫見手背血流交錯,滴下指尖。

55. 村屋

回到屋內,隱娘處理著傷勢,畢竟不靈便,少年立即接手幫忙。
隱娘靜靜看著少年紮傷,注目他,好像有一種明白……
55A.
那幅永恆的銘記圖像,白牡丹盛開似千堆雪,公主娘娘在軒堂上撫琴。
公主娘娘云:「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哀鳴,終宵奮舞而絕……」

隱 娘:娘娘教我撫琴……說青鸞舞鏡……娘娘就是青鸞……從京師嫁到魏博,沒有同類……
隱娘對著少年說,卻是說給自己聽的,一種悲喜,一種清澈,淚光有笑。
少年聽入了心底,為之動容。

56. 魏州城外˙黃河渡口

魏博黃河渡口,荻花吹搖著秋日。
田季安親自率領藩內僚佐軍將,迎接朝廷授旌節的中臣。田季安臨風颯爽,頗有河朔一方之霸的姿態。

57. 使府˙正廳

晚宴款待朝廷中臣,隆重又奢華。
雲裳瓔珞的胡姬,領眾伎起舞,胡風胡樂,一派歡放。
席間,副使侯臧從成德回來,閒閒入座,閒閒一句。
侯 臧:王承宗已派遣兩百騎,赴德州押薛昌朝去了。
不多時,有家臣趨近耳語,田季安離開,至屏風隔開的偏隅見判官駱賓。
駱 賓:稟主公,田都頭已至臨清。
田季安:聶虞候呢?
隨 軍:聶都頭傷勢沒大礙,人猶虛弱,明日會親自進府稟告主公。
田季安點點頭,與侍衛夏靖對望一眼,感到隱娘已窺伺在某處。

58. 右廂偏間

幽暗丹房內,空空兒手中剪出紙人形,寫上胡姬的生辰八字,畫了符咒唸唸有詞將小紙人放入水盆中,紙人即沒入水中消失。

59. 庭掖

使府內一隅,井蓋的隙縫間,一亮稠無形流體泌出,貼地蜿蜒,遇牆貼壁而起,有丈高,透薄疑若人形,沿壁挪移。

60. 閣道

胡姬舞畢率眾伎退出,眾女拾著舞落滿地的珠翠,出至閣道,燈燭輝照裡嬉嬉鬧鬧追逐著。
至轉角暗處時,胡姬遭丈高人形撲來,罩住全身,一個大掌蓋住鼻口窒息著,眾伎駭呼驚逃。
正危急,隱娘至,朝人形嚇一叱,就叱殺人形褪縮為小紙人飄萎於地。
隱娘蹲地,診察著昏厥的胡姬。
田季安躍至,大喝一聲,拔劍即斬向隱娘。
夏靖從側腹殺來,與田季安夾擊隱娘,兩人對此必然來到的殊死戰,賭了命拚搏。隱娘卻只防守,不還擊。
往來幾回合,隱娘一出手打落夏靖武器。復一出手,彈開田季安的劍,匕首已抵在田季安喉上,目視著鼻血緩緩流出的田季安。
隱 娘︰胡姬有身孕。
語畢,匕首離喉。待田季安驚過神來,已不見隱娘蹤影。
此時婢女圍護住的胡姬,田季安過來一把抱起,往左廂內堂去。
夏靖撿起地上小紙人,端詳著,若有所悟。

61. 胡姬寢處

燭光下,琉璃屏風的寢榻上,胡姬醒來,伸手要抱,田季安幾乎喜極而泣。
田季安:有身孕如何不說?
胡 姬:不忍說……你人都在我這,我不能再要孩子,我……不忍心……舅舅告誡過我,不能主
公也要,子嗣也要……我沒聽進耳,如此心緒不寧,招禍上身……
老婢引醫師入室,看診胡姬。
夏靖來,田季安出至屏風外,夏靖出示手中一片小紙人。
夏 靖:這是剛才拾獲的。
夏靖出示另一片小紙人,已發黃,有刀痕劃破,遞給田季安。
夏 靖:這是我爹交給我的,當年先主公夜裡突然薨,我爹在榻下發現這紙人。當時我爹疑心是
道姑所為,明察暗訪,一直到荊南一個道觀裡,卻是嘉信公主……
田季安比對著兩片小紙人,冷笑起來。
夏 靖:當時嘉信公主斥責說,我們事天不事鬼,這種紙人妄識,邪道的把戲,只能對付虛弱不
寧之人,識破了不值一文。嘉信公主還說了,先主公自驚自疑,是給自己嚇去的。我爹
過世前,囑咐我記得這件事。
田季安刷地起身,怒不可遏。

62. 右廂內堂

田元氏居所燭火通明,女眷們獲報,緊張著,唯田元氏雖受傷亦鎮定如常,把三個孩子攏到跟前來。
田季安陰沉至,手中已握成縐團的紙人摔向田元氏。坐擁孩子們的田元氏,白著臉並無懼色。
田季安憤怒到極點拔劍向田元氏時,九歲的長子田懷諫,半步上前,擋在母親和幼弟們前面,顫抖不已。
田季安嚎哮一聲向畫屏劈去,把畫屏劈成兩半……

63. 右廂偏間

同時,中軍往空空兒處圍去,空空兒起身而出,一排弩箭射去,空空兒全身中滿箭簇如刺蝟,倏忽,卻蟬脫殼般萎於地不見,唯一片紙人飄飄落下。

64. 胡姬寢處

空空兒出現在胡姬寢處,如鬼魅般迅雷一擊,斬向榻上的胡姬頸項,鏮鐺!胡姬頸上玉環斷裂。空空兒失去踪跡。
胡姬起身,赫然竟是隱娘。
藏在屏風後的胡姬出現,煞白似鬼。
隱 娘:空空兒一擊不中,自慚羞愧而去!

65. 道觀

隱娘回到山中道觀,道姑已經等她很久了。
隱娘跪匍於地,向師父行叩禮,三起三叩。這是謝罪,也是絕恩。
道姑在幽暗的廂房內注視著隱娘。
隱 娘:死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亂,弟子不殺。
冷寂如死,半晌,道姑深深一歎。
道 姑:可惜了……
跪著的隱娘,低下眉目,承受了師父對她的裁判。
道 姑:劍道無親,不與聖人同憂。汝劍術已成,唯不能斬絕人倫之親……你去吧。
隱娘一叩拜,起身退出,至門檻,轉身下庭院,往道觀外走去。
忽一下,落葉颯起,道姑在背後襲來。
隱娘本能反手,匕首一出不回身,與師父交手於瞬間。
瞬間的過後,道姑收勢站定。望著隱娘不回首的直走出道觀去,悲與欣,大片殷紅,在道姑白衣的襟前迅速渲染開來,像一枝艷放的牡丹。

66. 使府˙都事廳

數日間,藩鎮與朝廷的均勢起了變化。王承宗押下妹婿薛昌朝,此舉激怒元和天子,欲出兵討伐成德,將取道經過魏博。田季安召開會議。
某牙將:末將請纓,願率五千兵,誓讓朝廷兵跨不過黃河!
藩鎮派的主戰聲,壓倒了無聲的朝廷派。唯有盧龍藩鎮,派來的牙將譚忠,往見田季安。
譚 忠:主公若與朝廷為敵,將朝廷兵殲滅於魏,則朝廷必全力動員兵馬轉向魏博。如今不如先
藉犒勞的名義,拖住朝廷討伐軍,而暗中與成德商議,由魏博出兵佯攻成德,成德佯陷
一城給魏博,如此,既可保下成德免於戰禍,又讓主公搏得效忠朝廷之名……
爭辯聲,遊說聲,都成了嗡嗡的背景聲。田季安恍神著,思緒遠遠在別處——
66A.
十三年前的上巳日,河曲遊宴,一樹杏花,風吹雪般飛入飄開的帷帳,嘉誠公主華美如神明。還有緋衣的窈七,在鞦韆上,在碧天裡,飛也似的掠……

67.  山村

隱娘出現在桃花源般的山村。
遠遠在農舍坡地的負鏡少年發現了,揮手跑下坡迎接隱娘。
長 者:這倭國少年說,姑娘說了要護送他到新羅國,就會來送他的,真的就來了!
村中長者對採藥老者說著笑起來。

68. 郊野

秋水長天。
隱娘,採藥老者和少年,三人同行。
前面就是津渡,水氣凌空,蒼茫煙波無盡。

——劇終——


(轉錄自編劇謝海盟臉書)

[雜感] 壞掉的人讀《壞掉的人》

2015.09.06

壞掉的人讀《壞掉的人》

  《壞掉的人》是我讀黃蟲的第三本大作(第一本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靴子腿》)。我一直在捉摸該怎麼寫我對這本書的感受,花了很多時間,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討論這本書。倒不是說我讀完沒甚麼感覺,相反的是《壞掉的人》讀來比《黃色小說》更為投入,裡頭所描述的種種困頓,也更接近我的生活。那樣「壞掉的人」像是在說我:高中大學都念了不錯的學校,後來也順利了念了研究所,退伍之後跑到研究室窩著當廢材研究助理兼考生,最後落腳於公家單位;然而這一切種種都不是我想要的,打從一開始我就對營建土木這類的工作不感興趣,但我卻在這之間鑽研越深,很尷尬地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囧」境。我開始對自己的生活感到迷惘,對自己的未來越來越焦慮不安。在夜深人靜到只剩下吹狗螺的時刻,那此起彼落的嚎叫,彷彿正對我質問:你真的要這樣過一輩子嗎?

  真的要這樣過一輩子?當我讀完了《壞掉的人》,我還是沒有答案,這樣的疑惑即便到了故事說完的那刻,也僅僅是個問號;儘管書中的腳色最終都有一個可以安定自己靈魂的落腳處,但那些直接面對巨大世界的惶恐,卻從來沒有消除。這正是我認為小說最迷人的地方,就如同馬奎斯所說的,每篇好的小說都是這個世界的一個謎;這樣的謎語對照到這個世界某個神祕的切片,在那個魔幻重製的空間中,身為讀者的我,只能永遠棲身在這由文字建構起的龐大迷宮,好像那裡是一個難民營,收容了所有壞掉的人,安慰了我:並不是只有你壞掉喔,所有的人都跟著一起壞掉了(但小說裡面總共也只有四個角色)。

  《壞掉的人》這本書裡面,有幾個讓非常有意思的安排;其中之一便是把整個敘述基礎架構在好萊塢電影《駭客任務》的設定上。裡頭透過尼歐他哥莫斐斯對電影癡迷到瘋狂的情節,帶入了《駭客任務》中母體想像。這樣的想像其實也將小說中所描述的現實世界切割成兩塊,一個是我們所活著的世界,另一個是我們想像感受的世界。但小說中並沒有直接涉入想像的世界(也就是母體外那個被形容成更為真實的維度空間),而是利用鏡面的方式,將活著的世界的種種困頓反射:每個人都必須趕快畢業趕快找到工作、女生最好不要讀太多書趕快找一個人嫁了、出賣自己肉體賺錢就是下賤等這些有形或無形的聲音,處處干擾著生活。然而,又有甚麼理由非要如此不可?這些生活守則到底從何而來?一個或許存在但實際上完全感受不到的烏托邦世界,就悄悄地於心裡萌發。我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不是名為夢想如此遙遠的東西,總之就是有這樣的光亮,我想,人才能鼓起勇氣繼續向前走下去,並徹徹底底地壞掉(就如同莫斐斯也深陷於這樣的信念,不斷找尋現實的出口)。

  另一個小說有趣的點,就是每個腳色的經歷都與歷史及社會學研究有所牽連(這也可能跟作者的背景有關),無論是中途放棄,又或是正在進行中,小說腳色也都慣性地使用他們被訓練出的能力,試圖去拼湊破碎不堪的世界與自我。裡頭有一段關於歷史研究的譬喻:「我覺得歷史系最大的能耐,像是中研院史語所開山祖師太祖高皇帝傅斯年說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尋找可能有用的史料,在袤廣的資料中分析組織出能用的材料,……所以這個道理很簡單,一個人的ID有不可抗力的統一性,若非全部使用一個帳號,就是同一帳號的變形,絕不會是把幾個不相關的字母和數字湊再一起。你找到一隻蟑螂,表示就有機會找到另外五十隻蟑螂。只是要找個方法把這些散落的蟑螂腳給串起來而已」,故事中又提到崔妮蒂在關注尼歐的部落格及阿威的網路訊息回應時:「這些對她實在太簡單,從朋友連到朋友,你總是可以從這類人際網絡看出一些端倪,一些潛藏在表象底下的地質。……這種時候就得動用歷史學的想像力和推理力。盡可能神入研究對象的內心,重建他的處境和可能的念頭,從而推測出他這個人的面貌。雖然她老師會說,他媽的如果連隔壁鄰居都不知道在想甚麼,怎麼能知道一個跟你距離一百年、一千公里外的外省人(或外國人)在想甚麼?」兩相對照的反覆討論,也將歷史可能承載的意義,作了一個大翻轉。這讓我想起高中時期隔壁班有一個亞斯伯格症的同學,每天上課不上課到處亂跑,到處告訴別人他以後的願望就是發掘真實的歷史。但歷史真的有真實嗎?若現代生活是建築在過去經驗上,而這些過去的(明明就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最多都只是一些殘餘或破碎,那又怎麼能夠客觀地去認識、去理解;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又是怎麼可能客觀存在呢?另外,歷史論述的本質是以網狀密度的型態發散出去,每個人好像彼此都形成連結,歷史研究者們總是在這些密密麻麻的線頭尋找另一個線頭,就像是一個躲在暗處的仰慕者(所有的暗戀都很變態)總是小心翼翼地盡可能去收集資料,分析資料,透過這樣的嚴格的拆解組合,彷彿就這樣靠近他/她一點;就像是我現在在打一篇關於《壞掉的人》的感想,但我並沒有因此離作者或是這本書更近一點,只是又再一次走回自己內心中的《壞掉的人》,再說一次自己的故事。

  在《壞掉的人》當中,所有出場的腳色都是孤獨的,像是被困在一座屬於自己的高塔。這樣的圍困並不是他們自我的限縮,他們反而比我這樣庸庸碌碌的人更靠近社會形成的可能核心,進而懷疑這一切原以為是堅固事物的浮動。在面對這樣的無力及徬徨,他們有人選擇斷裂外在的關係,有人選擇忽略與外在的連結,甚至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感受能力。他們拼命把自己安放在種種「死」的物質之中,如充氣娃娃、書本及論文,來躲避流動的世界(因時間而改變空間,空間變動使關係錯亂而無法適應)。我猜這可能是作者置入於《壞掉的人》最重要的核心命題。當我們面對越來越快速,越來越便利的生活的同時,又該如何面對伴隨而生越來越快速的關係崩解及重建;每日宛如山洪暴發般的資訊,正兇猛地吞沒我們的判斷及思考。我們很有可能被一則假的新聞引爆情緒波動的高潮,也有可能像是鄭捷或龔重安一樣,因為再也沒有力氣去面對這個社會,最終只好選擇毀滅它。這讓我想起園子溫的兩部電影《自殺俱樂部》及《紀子,出租中》裡頭,所有大人們正努力地尋找自殺俱樂部是否存在,其中穿插反覆出現的一段台詞:你跟你自己有關連嗎?

  你跟你自己有關連嗎?黃蟲並沒有直接面對這樣提問,而是溫柔地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家,讓所有的腳色住了進去。他們慢慢地在家的建構中,彼此互相摸索,彼此了解。儘管那些漂浮在腦中的困擾依然沒有消失,這個世界依然每天平等地走到面前,過著淺層又表象的平凡日子;但日子還能怎樣呢?就算去了其他地方,也會遭遇到其他的生活難題(節引自小說197~198頁部分內容)。「把自己設想成一枚冷僻的動詞,檢查所有動詞的變化,那些過去式的、過去完成式的、現在進行式的以及那些未來式的所有可能。是否自己整個生活也是動詞變化?到最後只有名詞固定在原地不動。」小說的最後崔妮蒂一邊吃著阿威煮的匈牙利牛肉飯,一邊思考自己人生的難題:「她越想這些,就越覺得對眼前這碗匈牙利牛肉飯太失禮了。她像捏熄一根煙捏除所有的思緒,專心品味碗裡濃郁湯汁、爛熟的胡蘿蔔和肉塊,當然甜椒都過於爛熟不脆了。飯後她給自己衝了杯熱桔茶,又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午後,外邊飄著細雨,陰冷蕭瑟的好天氣。……整個下午就如一塊方糖,緩慢消融在一篇篇文章裡。其中有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就像這間屋子,正空蕩著等甚麼人回家。」

  我闔上書本,順勢倒在床上,閉上雙眼。日子不就這樣過,不然還能怎麼辦?腦中突然浮現那些有過多年工作經驗的同事,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對我說過的話:做我們這一行就是這樣,你沒辦法改變這個世界,你只能改變你自己,不然有一天你一定會做到起肖,我沒騙你。

  嗯,好吧,到時候也只能壞掉惹~~~

2015年8月29日 星期六

[雜感] 關於《黃色小說》與我們存在的黃色世界

2015.08.29

關於《黃色小說》與我們存在的黃色世界

  即便到了21世紀,社會對「性」這檔事遠比他的兄弟「愛情」,更為禁忌,彷彿開啟了這個潘朵拉的盒子,世界就會瞬間崩解,秩序大亂,人類所自豪的品格,也全都轉化最原始的獸性。在現代化的進程中,人類也始終擅於制定更多的規範,來凸顯自己的與眾不同,彷彿在通過層層的禁制與心靈的鞭撻,我們終於長大了,成為一個像樣的人。

  但即便我們終於成為了外顯的「人」,但生活中也始終離不開性這檔事。當性涉及到「生殖」如此生物本能的東西,就便成必須如此,彷彿那些約束的規範又為人性開了一道後門。通過這道後門的世界,我們看見「人」這個種族的延續性,我們必須再次回到被定義為「原始」的,動物性的情境之中。敏感如藝術從業者中,發現到性隱隱地存在於人與社會之中,不管人類如何掩蓋,法律如何禁制,就像是戲劇後台一樣,默默地牽動著一個人的人格情緒及認知。如大島渚在《感官世界》中,以暴烈的性動作場景去逼視性愛關係中的佔有及破壞;園子溫於《戀之罪》去解構性/社會/人三方的禁制,徹底穿透救人與他人關係的本質;再者如婁燁的《頤和園》,企圖將格局拉到更高的位置去觀看性、愛兩者的交錯,以建構更巨大的國族歷史情境。

  對我來說《黃色小說》與其他類性題材的作品最為不同的地方,就是讓性回歸到一個常軌,讓性再次回歸到人的生活,透過一個性專欄的寫手的自我剖析、各種想像及外界之於他的回饋,去深入「性」的個人性,最後透過性意識的啟蒙與焦慮,再次回到個人私我的內心世界。全書中,大量地使用戲謔式的語調來談論「性」的不正經,藉此對應現實生活中我們對「性」的曖昧。在異性戀男性的成長過程(身為異男,也只能異男的感受去想像),「性」一直佔有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從青春期開始,不斷地困擾著自己該如何面對突然改變的身體及各種性徵,包括長毛、變聲,甚至是夢遺及初萌的愛情樣貌。那是一種在黑暗中探索自己與社會關係的,一種全然未知,只能透過一些色情媒體(卻又是與真實完全脫節的),去觸碰感受它可能的樣子。因「性」感罪惡,因「性」感到寂寞徬徨、又因「性」而被撫慰安定。

  在這樣的成長經驗中,使得身體間接地控制了自己的靈魂。這讓我聯想起劉道一在其新書發表會中(於暖暖蛇舉辦)所提到的概念,寫作之於身體的關係;所有的情感及抽象的,被稱作靈魂這樣的東西,是無法突破自身的肉體所接收到的訊息。就如同小說裡寫到:「想像力這回是很麻煩,就像不是誰說過嗎,人無法想像沒見過的事物。所以人會去想像上帝長得像人、妖魔鬼怪也都要長得像人,淫獸學園裡的淫獸則張揚著像男性生殖器的觸手觸鬚。」如此真實的表露,也打開了人本身的侷限性,究竟身而為人的我,是否真的有選擇的自由,而靈魂的孤高特質竟也擺脫不了外在資訊對我們的影響及控制。彷彿在卡通《新世紀福音戰士》中的AT力場,阻絕了來自外界的攻擊,然而在內部的,不被別人了解的,如此孤寂的橘子汁,居然也只是從「外」的世界形成的殘渣。生命中到底有甚麼東西完全屬於自己的?這樣悲哀的想法,在見到「身體」這片高牆,不禁從心底油然而生。

  小說後段,作者引述了一段聖奧古斯丁的《懺悔錄》:

「當成年人稱謂某個對象,並解轉向這個對象時,我會對此有所覺察,並明瞭當他們要指向這個對象的時候,他們就發出聲音,透過這個聲音來指稱它。而他們要指向對象,這點我是透過他們的姿態了解到的;這些姿態是所有種族的自然語言,這種語言透過表情和眼神的變化,透過肢體動作和聲調口氣來展示心靈的種種感受,例如心靈或欲求某物或守護某物或拒絕某事或逃避某事。就這樣,我一在聽到人們在不同句子的特定位置上說出這些語詞,從而漸漸學會了去理解這些語詞指涉的是那些對象。後來我的口舌也會自如地吐出這些音符,我也就透過這些符號來表達自己的願望了。」

  藉由這段引述,作者再次將整個「性」的討論又拉回到外在層次的討論,將這樣私密的經驗變成共有的記憶。事實上「性」的符號之於個人所產生的記憶,於背後又有一個更大的社會脈絡再操控著,是由商業或是更為人為的操作,看準了人類的心靈缺塊,來到我們的面前。小說裡,利用一個AV女優麻美本名沙也加的女性,去揭開在性產業勞動者背後的樣貌及控制;又透過一名大陸交換學生(一位來自近乎性真空國度的女孩)進行日本性產業對於台灣影響研究的取材,去觸及到更遠端的國際及現實議題,甚至在單篇的故事中安排做愛中的對話,讓語言美學與性快感共舞。事實上,關於「性」如此讓人害羞、如此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情感,早已鑲嵌在我們的日常之中,彷彿無形的細線,操控著我們的肉身,擺弄著我們的靈魂,在快感與罪惡間掙扎痛苦著,逃也逃不掉。

  小說畢竟是小說。作者利用跳接式的編排及尾段抽象的,夢境式的意象描繪,作者讓我們沉浸在虛實交錯的片段中。彷彿在告訴著我們那些故事中關於性的聯想,性的大膽,只存在於虛與實之間的縫隙。人儘管活過了18歲,終於長成可以自由觀看限制級電影的成年人,但我們對於性的感受,還是活在那樣的黑暗,始終沒有摸清始終還持續摸索。而在面對這樣永遠的曖昧,也昭示著我們對自我,也從未脫離這樣尷尬、泥淖的情緒之中。我想作者或許希望透過閱讀/書寫,慢慢地去整理那些矛盾衝突的過去及感覺,慢慢地去回應自己所身處的空間及時間。在這樣本來應該灰暗的、模糊的不共有經驗中,一個個黑暗的青春期小房間瞬間都被打開了,而異男的寂寞困頓,在夜深人靜昏黃的檯燈下,也終於得以與自己和解,變成一則自我調侃的笑話。

  但AV女優呢?

註:

1.作者在書中有一段關於廁所的傳說,疑似是對袁哲生的《猴子》致敬。(彩蛋發現!但也只發現一個)

2.作者的訪談:http://okapi.books.com.tw/article/3306


3.寫生活有接觸的作家的作品,真的很抖。

2015年8月22日 星期六

[雜感]《邦查女孩》讀後感

2015.08.22

《邦查女孩》讀後感

我,把,邦,查,女,孩,看,完,了!

  如果說吳明益的《單車失竊記》是一名掘井者的話,那《邦查女孩》便是將整個台灣的圖像,以極為細緻宛如清明上河圖般的方式,濃縮作一個故事。故事以花蓮林田山林場為軸心,透過古阿霞及帕吉魯的愛情故事,將整個台灣整個經濟轉型過程中的碰撞,呈現出來。這裡頭不單單只是工業現代化的變革,而是一種環境之於人的感受轉換;如電鋸的使用,使得伐木更為效率,卻也使伐木工人不再對森林擁有感情,進而森林對伐木產業也變成很單純的,經濟的計算。另外,《邦查女孩》透過古阿霞建校的過程,將許多被現代化更為邊緣人們的故事拉了出來,如玉里療養院收容戰爭後精神創傷的外省老兵,以共產黨名義被囚禁的青年。故事甚至觸及到台灣現有宗教的精神與討論,其書所內涵的知識、歷史及情感,足以稱作台灣魔幻編年史。

  對我來說,書中最打動我的部分,就是裡頭對於山林的種種描述。那是一種魔幻的力量,召喚了我對山林的記憶。在小的時候,我有那麼些零星的時間在山上生活。那時小孩只被允許在有人開墾的區域內玩耍,絕對禁止進入林務局管轄的森林。有那麼一次,我與表弟觸碰了這個大人設下的禁忌,一人一把從寮仔偷拿出來的開山刀,走進了森林的邊緣。那次經驗令我難忘,當進到森林的那個瞬間,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從心底升起。至今回想起來,覺得那是森林對我們的警告,你會知道每多走一步,你就有可能再也離不開這裡。但也僅僅只是停在邊緣,我聽見在樹木間風吹過葉子發出的窸窣聲響,那樣的聲響將座森林的靜給打亮了。感官彷彿被打開,所有的身邊環境的變化也都更為巨大。我猜恐懼也是在那個瞬間佔據了我的身體。後來我一直想要寫下那時候在森林所體驗到的「從未再體驗過的感受」,但怎麼寫,都少了那個森林應該有的靜美與詭譎。然而,我在《邦查女孩》找到了那時候我對於森林的感覺,每讀一段,我彷彿就在完成自己童年最後折返的那座森林;每走一段,我就感覺到山的偉大,森林的偉大。那樣的偉大並不是一種讚揚,而是對美的敬畏。我想沒有人知道山與森林最初的模樣,當人開始立足於大地的時候,他們就在那裏了,所有的神話與傳奇,都只是太過拙劣的語言,對他們的祭拜及致敬。

  在書中,宗教的比例佔據了一個重要區塊。裡頭所對宗教的描述,我並不覺得單單只是在讚揚宗教之於古阿霞建校的幫助,反而是想要表達一種人文關懷的精神。這樣的精神並不會被各個宗教派別而有所區隔,是共有的,是普遍存在在每個人心。這讓我不禁聯想到陳玉峯老師於《台灣素人宗教、精神、價值與人格》一書所寫到關於台灣特有的隱性文化:「......台灣迄今尚保全有全球『無功用行』文化,故而隨時、到處存有『捧著16萬元,冒著雨到國稅局捐給國庫的老農』、龐多陳樹菊女士等等,更在種種弱勢運動中挺身而出,功成而銷聲匿跡,......,也在社會國家有難時,徹底犧牲而不著痕跡,正是標準的『無所求行』。」「而台灣無形宗教的情操足以兼容並蓄,涵容世界各種異文化、異宗教的融合或對話。時下如土耳其當代伊斯蘭大師費拉乎拉‧菊廉的『Hizmet運動』,試圖經由無宗教教派傾向的教育體制,建構一種和諧文化與永續和平,鼓勵不同的宗教、族群的對話與互解,相當於打造世界性大宗教的努力,筆者認為,台灣最大宗的無形式禪的宗教文化,正可在此運動方向著力......」而在書中所提到的無形式禪的文化,正好與古阿霞建校之精神及其助人的精神疊合。我開始思考,關於故事裡頭,甘耀明老師或許有試圖以自己的觀察,去逼近某種可能根植於這塊土地上,全體住民的共同精神。無奈我尚未把陳老師的著作讀透,無法再進一步去深入《邦查女孩》之間的人文精神是否真與台灣這樣的禪宗文化有某種程度上的呼應,也法無法更深印證《邦查女孩》是否將台灣上所有信仰之於眾人產生的交疊作用,形成一種屬於台灣本島的精神及文化根基。

  另外,書中最令我著迷的,就是古阿霞將所有的物件都轉換成一則則迷人的故事。每則的迷人的故事,都對應到一種現實的處境。這些故事裡頭都有一股讓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儘管每個人都明白故事的虛構性),打破了人因自身的挫折與苦難所封閉的心門,進而安慰故事中每個受傷的腳色。因為自己本身也是喜愛故事的人,這讓我不斷去思考故事,又或是小說的意涵;那之中又存在著什麼魔術,會讓人的精神形成連結而彼此印心。我並不知道答案,但卻讓我對「故事」這樣的概念有某種改變。或許故事本身並不單單只承載著「一個經過精密設計的謊言」,它其中其實探觸到人類共有的意識層面,是透過了解,去深入他人的心,去理解每一道傷口及眼淚,將之中的苦澀包裹、溫柔,讓聽故事的人感覺到,那種被理解及被安慰的心境。所有最好的說故事的人,就像是古阿霞一般,在生命不斷地傾聽,不斷地去讀更多的故事,不斷地想去感受、幫助別人,最終才能夠搭接出這虛構的空間,與人對話,與心對話。


  故事的最後以一場森林大火作收尾。而那場大火或許象徵著當時政治權力中心的思維及對策(有某一段時間只要有甚麼政府想利用的地方,都會發生離奇的火災),而山林就如同陳玉峯老師所講的,那是涵養所有都市文明的源頭。我們今天得以有7-11,有自來水,有經濟奇蹟,這些並不單只是現代化文明帶來給我們的,而是背後有一大片被像我這樣的「都市文明人」所遺忘的山、林與自然,為我們涵養水源,供養我們的生活環境,讓生命得以穩定及和諧。現代化的進程總是焦急地想要把所有的資源數據化、效率化,各個政治人物、資本家只要打著快速、SOP、效率等詞彙,就能博得眾人的愛戴及推崇。但我真的很想探問自己,真的是這樣嗎?當我跟著陳玉峯老師帶領的阿里山戶外生態教學團,聽著老師講述阿里山林場的興衰及崩壞;錯誤的政策並不只有帶來經濟數據的浮動,更甚至摧毀我們賴以維生的空間場域。當我沿廢棄鐵軌,走向水山的路上,光穿透林間的葉隙,形成一道道光束,打在我的身上。我想台灣最美的風景不是人;而是山中所隱匿著的,我不可能看見的神。

[雜感] 《日曜日式散步者》觀後感

2015.08.21

《日曜日式散步者》觀後感

《日曜日式散步者》是一部談論台灣在日本時代超現實主義詩社風車詩社的紀錄片。在看這部紀錄片之前,我並不知道台灣在1930年代曾出現過超現實主義,也不了解風車詩社,對於楊熾昌、西川滿等人的名字只有在陳芳明老師的《新台灣文學史》上讀過。由於自己並非文學相關系所畢業,那時候讀起來也是一知半解,並不太清楚他們的地位及歷史脈絡,只是依稀知道台灣在日本時代曾有一段非常輝煌的文學時期,孕育了相當多大師級的作家,卻被國民黨政權為了統治目的完全地抹除。這樣的斷裂感一直存在在我的文學認知中,到底在現今華文之前的文學究竟是何種風貌?而這中間有多少東西被割除了?在此時空背景與理解下,意外地促成我想去看這部紀錄片的動機。

這次的觀影經驗帶給我很大的震撼。主要是《日曜日式散步者》在處理風車詩社的歷史,採用意象的、非常抽象的方式進行拍攝。裡頭刻意避開演員的臉,使文學家們的「真實」形貌模糊,並大量使用實驗性的影像、詩句及圖像,以突顯文學家們的心靈風景。在這樣的表現技巧上,紀錄片卻未脫離紀實的本質,以脈絡的形式接合了所有抽象的畫面,將私密的個人與大時代融成精神世界的歷史。我沒想過紀錄片能如此貼近詩(也許是太過孤陋寡聞),那樣絕美,那樣接近「史」的本質。從小學習到的歷史都是以記事為主的歷史,是有年代先後,有事件的;是非常清晰,非常明確且無情的。但《日曜日式散步者》打破我既定的想像,他所呈現的「史」已超脫出記事企圖逼近的精確(但往往背後卻隱藏特定的政治意圖),昇華至一個絕對開放,絕對「真」的情感記憶。透過外在時空與內在靈魂的對話,將屬於那個時空的氛圍及情緒,還給觀眾自我組合理解的自由。就如同導演於映後座談所說的,歷史從來都只是一片片細小的碎片,誰也不知道他本來的面目,只能這樣茫然的拼湊,試圖去接近我們或許以為的真相。

在映後座談,主持人一一介紹每位詩人的家屬及後代,讓我恍若置身於魔幻空間之中;仿擬的影像、泛黃的黑白照片,瞬間與現實/現在形成的連結,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今」「昔」的斷裂,藉著紀錄片的製作、放映,最後得以修補。歷史裡那些陌生的、早已離開的,都越過了那道無法挽回的「死」,來到自己眼前。聽著家屬談論自己已逝的親人與不談論,那些以為因時間而淡去的痛楚跟著強烈起來。這讓我想起國民黨總是高談著放下仇恨放下過去的言論背後的居心;直到今日,他們依然只想瞞天過海,以掩蓋他們所做的每一個卑劣行徑,只為了維繫自己統治這個島嶼的合法及合理。這些本來存於知識體系建構下慢慢成形的念頭及想像,在此刻變得更為鮮明,更為立體;那些被破壞的,文化上的斷裂及內心衝突,是如此令人挫折、徬徨及悲傷。


映後,騎著摩托車,迎來台南午後的風。我不禁試想 :會有人記得那個獨立於五四運動外,真正屬於這座島的文學黃金年代?如果沒有國民黨,沒有228事件,沒有後來的白色恐怖,台灣現今又會是怎樣的風景呢?

2015年8月3日 星期一

[寫詩] 關於那些曾經相信的美好及其陰影

2015.08.01

關於那些曾經相信的美好及其陰影

相信清晨
相信公園裡老人的吆喝
相信電桿上跳舞的麻雀
相信手機鈴響
一段被遺忘在舊世紀的電波傳來
你語氣懇切底邀請

相信選擇與被選擇
相信午後時有隱隱的雷聲
我們信步走過法院大門
仰望正義女神的寶劍與天平
你曾相信
世界上所有的雨滴都將均等
落在每個勤奮之人的頭頂

相信參天高樓
相信電梯上升時微微地搖晃
在你誠摯地引領下
密謀者的眼神正於城市暗角悄悄流竄
我相信你堅定握住的現實
是夢裡退化長出的尾巴
你說:天平的兩端從來不是等重
我點點頭
便又輕易地將身體某個部分交付與你

我相信愛是恆久忍耐又恩慈
相信謊言必然存在著真實
相信信任的反面不是背叛而是孤獨
當金光燦燦的黃昏
拉長我們昔日並肩的身影
我相信夜晚
相信時間終將迎來傾覆
彼時,我們僅是
宇宙裡各自漂浮的行星
冷是引力
我們將繞沉默公轉
回憶已是無法度量的光年

2015年7月26日 星期日

[雜感] 吳明益新書《單車失竊記》發表講座

2015.07.22

吳明益新書《單車失竊記》發表講座

  我是先認識吳明益老師的人,才認識他的小說及文章。那是台文館由簡義明老師主持的散文課程,每堂邀請不同的作家及學者來談散文的寫作及分析。吳明益老師是最後一堂課的講師,而那堂課影響我後來對文學的看法。

  我記得那堂課的主題是討論有關非虛構文學的魅力。在此之前我對於散文的印象停留在中國傳統的抒情美學,總覺得散文寫的就是一些日常,一些感懷。散文的存在好像是一種對文字及情感的炫耀,如何利用文字技巧將抽象的情緒提煉出黃金燦爛的語彙。然而,吳明益老師那堂課卻顛覆了我的想像。吳明益老師引用了非常多國外之於非虛構文學的概念及作品,其中特別是知識性的散文的介紹;那些利用生命經驗去涉入社會,用自身內在龐大的知識去建構出的評論,讓我印象深刻。那些文章的力道脫離了一般散文自溺式的剖析,形成一種對抗社會的銳利爪牙,以自己的能量去面對不停壓榨自我的現代化生活。吳明益老師最後以深掘一口屬於自己的井勉勵學員,如何利用自己所學的長處,深刻地去挖掘,透入其內裡,才有辦法寫出真正屬於自己的文字。

  那堂課後,我重新思索從前對於文學的鑽研及感受。我開始嘗試去接觸文學以外不同文類的文章及書籍,也開始意識到,傳統抒情的自我剖析,其實也涵蓋了社會之於一個人的影響。每個人都是身處這個環境的,不可能去忽略外在之於個人的變動及拉扯,人也沒辦法一直待在自己身處的靈魂世界之中,必須去了解整個結構性的問題,才有辦法看清楚個人及他者。後來台文館陸續開設的課程,如農業與食物的書寫、非虛構寫作等文學外的課程,都帶給我不同於生活的風景。

  我讀吳明益老師的第一本小說是《天橋上的魔術師》。那時我剛考上公務員正接受基礎訓練的期間,我每天都提早一個小時到教室,看自己喜歡的書。《天橋上的魔術師》是一本調性不同於其他作品的一本書,它並沒有像是《睡眠的航線》或是《複眼人》鑲嵌入許多歷史及環境知識,那是一本關於記憶的書寫,其中的筆法非常溫暖,像是一層迷霧壟罩在整個已經消失又被重建的中華商場。每篇故事中都有一名魔術師在天橋上表演魔術,而每篇故事中都有一個你無法稱之為魔術的奇蹟發生在裡頭的角色身上,在歷經了那樣超現實的時刻,都對每個小說的人物烙印了一個足以影響未來的咒語。我被如此的情節安排深深吸引,我開始去探索那些現實被摧毀,記憶中卻還在的曾經,但我總是無法像吳明益老師那樣重建它,它們好像真的死去再也回不來一般,在我不經意之間,永遠地離開。到今日,我還是很難精準地描述《天橋上的魔術師》對我的震撼(儘管老師後來揭露那些都只是他的唬爛故事,像是天橋上說書人一則則讓人誤以為真的故事),為何那些看似平淡不賣弄的文字,像是一把冰冷的手術刀,溫柔地把社會及生活支解,隨後又拼湊成一個全新樣貌。

  後來我接續讀了《睡眠的航線》、《複眼人》、《浮光》、《迷蝶誌》及最近出版的《單車失竊記》,每本書都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每本書都是一個新的題目的挑戰;但某個部分,這些作品揭開某個關於我所存在的土地,一些不為人知,非常微小的切面。那些我根本不去理會,甚至鄙棄的黑暗空間,其實一直都在,默默地影響著我們外在的環境,也被我們默默地傷害又或是遺忘。每本作品對我來說都是一座未知的高山,我每爬一回,就好像成為一個新的人,每越過一座峰頂,就像是多看了幾種隱藏在森林的新物種,也認知到原來自己是如此地匱乏,以為自己所習以為常的都市生活就是一切。

  星期三的講座非常精彩(但聽說之前幾場有更精彩的),老師將自己寫《單車失竊記》的後台知識一一介紹給台下的書迷。原來一本小說的背後,竟有一如此豐富龐大的考察及知識複合體所支撐起,裡頭有關銀輪部隊的照片像是閃光般瞬間照亮了我讀過《單車失竊記》的每一個畫面。一名名士兵揹著一輛輛折疊腳踏車(現今已作為都市休閒交通工具),渡過湍急的野溪及雨後泥濘叢林,有些人戰死,有些人帶著無法癒合的傷口回到家人身邊,有些人卻回不了家,在陌生的異鄉定居成為一輩子的流浪人,而那些無生命全被英軍丟進了印度洋,永遠地安眠在深不見底的海溝之中。《單車失竊記》就像是故事中最後被掩埋而因樹的長大再次出土的自轉車,它透過一個痴人追尋,讓現世的人心,好像被甚麼幽靈觸碰到,看見了另一個時間切片及感情。




[雜感] 蔡琳森新書《杜斯妥也夫柯基》發表講座

2015.07.26

蔡琳森新書《杜斯妥也夫柯基》發表講座

  我第一次真正接觸到現代詩大概是在大四的時候,時值流力三修的期末考壓力,再修不過就要延畢一年,而且好不容易推甄上的研究所也要對我說掰掰了。在此煎熬下,書讀得很煩,翻來翻去都是難懂的方程式,推導來推導去,都是一面巨大的牆。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我居然放棄了考試(只有那一天),開始在圖書館內閒晃。當亂逛到擺詩的書架前時,我抽了一本周夢蝶的《十三朵白菊花》隨意翻翻(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要去讀詩,對我來說現代詩是晦澀難懂,而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好的一個要給人看的東西,一定要寫到讓大部分的人都看不懂),整部詩集我沒幾首詩看得懂,卻被一種「美」的感覺給捕獲;這樣的體驗超出了之前的閱讀經驗,讓我很想搞清楚這種不同於小說敘事的「美」是如何在這些短的句子提煉而出,為何這些簡單、沒有巨大敘事結構的句子可以像是一把銳利的小刀,輕易地刺進我的內心。

  於是我開始讀詩。

  就這樣讀了好幾年。在讀詩的過程,ptt詩版佔據了絕大部分的時間,也可以說,我對詩的感覺幾乎是從裡頭的作品去吸取、感受。那時候我特別關注幾個創作者,像是yclou(羅毓嘉)、Msjay(崔舜華)、catball(喵球)、arkino(莊東橋)、Cannonball(王志元)、rinari(蔡雨揚)、devmask(任明信)、Bjiao(蔡琳森)、sea35(陳昌遠)等,我並不知道文學圈是怎麼看待這群利用網路平台的作家,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甚麼樣的人,也不知道他們的詩是不是真的就是好的,便這樣一直讀下去並喜愛著,把他們的詩一首又一首地抄在筆記本裡頭。或許對很多人來說他們詩的源頭可能是余光中,可能是楊牧,可能是鄭愁予,但對我來說,這些跟我年紀相差不多的創作者反而是那股把我拉進詩的世界的力量;儘管我從來都不認識他們,但這群陌生人彷彿就在身邊,陪著我一起走過了摸索的黑暗時光(現在還是不長進地停在摸索階段QQ)。

  昨天的座談之於我就像是一個接點,連結了虛擬與現實,彷彿地球的探測船終於航行到靠近冥王星之處,得以看清楚那些天文望鏡裡頭模糊的細節。我在台下聽著,就好像我在詩版默默地(變態地)隱匿著、看著他們表現自己內在的文字世界,我始終是那個祕密的讀者,聽他們說自己的寫詩經驗,讀詩經驗,如何選詩出版自己的詩集以及身邊瑣碎的、關於詩與自己的秘密。座談會後,我最終還是要回到自己的星系,繼續過著與他們無關的生活。但就像是歌迷之於歌星,我的生活就這樣被他們的作品給安慰,被他們也曾經因為創作而苦惱給安慰(一直以為他們都是下筆如神),被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突破給安慰(好像只要繼續寫下去也有機會跟他們一樣好的錯覺)。

  謝謝蔡琳森,自由的人總是有許多奇特好玩的見解。我喜歡《杜斯妥也夫柯基》中那些有趣的知識,總是巧妙且精準地折射出溫柔字詞,形成另一個豐富且神祕的世界。在那個世界無關於現實中的總總拘束與壓迫,在那裡彷彿我就像是唐‧德里羅的短篇小說〈第三次世界大戰的人味時刻〉中的衛星操作員,遠遠地望著我們原本所處的,這既悲傷又美麗的藍色行星。




[微說] 謊言

2015.07.11

謊言

  「然後呢?」
  「然後公主與王子就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了。」

  這句話一直在腦裡盤旋。當站在大廈的頂端往下看的時,他想起那是他在這個世界聽到的第一個謊言。

  後來他順利地長大了,循著的傳統教育的模式,在學業取得不錯的成績,進到人人稱羨的大企業。每天穿著潔白的襯衫,坐在24小時冷氣吹送的辦公室,並在家人的祝福下,與自己所愛之人結婚。

  然後呢?

  慢慢地他發現自己所有的時間都耗在工作上,妻子也是。慢慢地他不再與其他人說話,除非是公事,除非是一些不必要的問候。他覺得自己枕邊的女人不再如戀愛時期那般美麗動人;他不再起床時吻他的愛人,不再說我愛你;慢慢地他們不再像從前總是一起,兩個人彷彿成了兩個毫無關聯的星系,在宇宙中各自漂浮。他們習慣了一個人出門,一個人回家,背對彼此躺在床上等待天亮;他習慣一個人吃早中晚餐,習慣一個人在深夜無人的通勤列車上滑最新的平板,所有有關妻的心情都是從妻的facebook上讀到的。他開始發現,事事並不如他想的那般,只要努力,必有回報。他感覺所有完成的工作最終都只是主管的業績,彷彿自己就是台機械,只為主管的利益服務,不需要思考其他多餘的事──沒有資格主張自己的工作計畫,也沒有資格主張身而為人應有的那點尊嚴。他揉一揉因電腦螢幕藍光而迷亂的眼,決定趁忙亂文件尚未淹沒辦公桌前的空檔,沖一杯公司貼心準備的三合一咖啡,來到頂樓,望向整片科學園區林立的廠房與辦公大樓。

  他深吸了一口氣,想起小時候聽到母親對他說的童話故事,彷彿那是大人們為了騙他們長大而編織的謊言。當他們真心相信的同時,又狠狠地敲碎;年輕人全是溫室的花朵,自顧自地溺在自己的童話,如此柔弱,如此易傷。

  太陽漸漸沉入天際線,原先淌著鮮血的天空,結成黑色的痂。地上的街燈取代了天上的星。

  他喝完最後一口咖啡,閉上眼睛,他感覺到自己清醒,感覺到風掠過他的襯衫、日漸稀疏的髮絲和皺成魚紋的眼角。他想起坐在對面的老張,就是從這裡跳下去。那樣的死法宛如對著公司下最惡毒的詛咒,詛咒他們從金錢遊戲所贏取的聲望敗退,要他們償還加諸於每個人的剝削。然而,老張死了,公司依然活著;他們隱匿了所有的消息,好像老張從未存在。很快地,缺席的位置有新人遞補,然後其他的位置又有人離開。

  他將紙杯捏扁,扔進公司貼心準備的垃圾桶。在離開前,他回頭再看一眼夜景。他突然回到年輕時,與妻肩並肩,站在無人的山坡上,看著山腳下一整片宛如五彩星芒般的燈火,像極了一幅靜謐的畫。他戲謔地說,這就是文明帶來的藝術,是所有美好勞動成就的壯闊景色。那時他剛退伍,正投出人生第一封履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