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3日 星期二

[雜感] 電影《The Hateful Eight》觀後感

2016.02.21


昆汀的新作《The Hateful Eight》,以一個西部類型的故事包裝了昆汀對於種族、正義等價值的辯證。此次昆汀重拾舊有《Reservoir Dogs》的風格,以單一個場景容納數名腳色,利用腳色間的碎嘴、互動,乃至最後的搏殺,完成一個以複數的二元視角拼湊破碎不堪的世界。然而,不同於《Reservoir Dogs》過於零散、快速、大量的對話,《The Hateful Eight》將此一特色深入到故事的脈絡之中,在你來我往的插科打渾間,進入到大時代中,各個腳色所身處的位置及各自的價值。儘管在最後的結局,昆汀一如往常地給出自己的正義,而這個正義依然具有昆汀的風格──你無法評斷這是否是一個公道的定論,但你卻無法否定昆汀以如此直白的方式展現出非常規式的思考所引爆的瞬間歡愉及痛快。


《The Hateful Eight》故事主要描述南北戰爭後的美國,在一次意外地暴風雪中,數個亡命之徒來到了米妮服飾店(好心戴夫及米妮夫婦供前往紅石鎮的旅客休息住宿的家),透過進入到密室(米妮服飾店)的數個腳色(主要為八個人),從對話周旋攻防開始,慢慢帶入各自的身分(卻可能是假的)及內在脈絡,算計以逼近自己暗藏的目的,突破對峙的僵局。其中,奧斯瓦多(紅石鎮的絞刑者)所提出的普世正義及私法正義的討論,最為搶眼,明白地指出無論是南北戰爭中對於人權價值的辯證,以及現實中黑人人權的改變,一個屬於白人視角的核心論述始終都沒有消失,邊緣者依然是邊緣者,他們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在殘酷的情境,以及有限的資源下彼此競爭,取得存活的機會。在這樣極端的處境下,仁慈顯然是多餘的,正義也是。這樣的正義也延伸到正義字面的意義究竟是甚麼?正義是否屬於個人?還是公眾?法治是否真的帶來所謂的正義?又或是如同卡夫卡於其小說《審判》中,永遠等待法院為他開啟正義的人,那些我們所認為的,世間的公道人心,其實只是自己情感中對於外在缺漏的投射及補足?在無數個觀點下,電影中的腳色各有堅持,他都是為了自己所以為的正義(生存)而來,他們最後也為他們的理念走完最後一哩路。這之間沒有一個恆常的價值判斷,所有的立場依然各自懸置,即便最後存活下來的也並不代表他們的理念價值就是最為公允、最能彰顯某種觀點或價值。重要的是在過程中,昆汀對於各種固定形式的理念的嘲諷,不斷地破壞、倒置各種權力控制(槍口)的位階,除了激盪出觀影者感官的刺激及好奇,也讓整個電影的核心主軸無法停在某單一的論事位置,它始終是遊蕩的,是無法被收束在某種思想底下。


在章節〈黛西懷有秘密〉的開頭,出現了一個故事中從未出現的謎之旁白,他將故事的發言核心從腳色搶了過來,將故事的進行時間做了一次的倒轉,之後又插入過去時間的劇情,使得電影除了腳色間的爭鬥,其實還存有一個無法看見的全知第三者觀照著一切的發生。這樣的安排對照著開頭的墓碑上被釘在十字架的耶穌面向著腳色們的去處(腳色們所見到的,則是無耶穌的十字架)(十字架可能同時象徵事物的兩面),使得迷之音的位置擁有某種權力位階上的最高位置,控制著所有腳色的生死。這樣的位置某種程度上是屬於作品創作者的視角,昆汀將這樣屬於自己的位置放置在電影中,也同時將自己安排的敘事及控制做為自我價值觀的展演,也就是原本存在於密室的八名主要腳色外,還存在著第九人的意識參與討論。回到了奧斯瓦多的正義論點,他並沒有真正地給出正義究竟是屬於何種型態,那樣的方式才是對的,而是將這個疑問懸置,使得第九人的全知觀點,也存在在一種猶疑不定的,屬於私人的、無法絕對的發言。這樣的放置也瓦解了作者的全知位置,儘管那是站在最高點的強大控制力量;然而,最終進入到觀眾思緒中的各種論點戰鬥,第九人並沒有高出其他的八名腳色,他們都屬於個人的價值抉擇及判斷,他們所做的決定也只是一種依循個人脈絡的道德取捨,無法代表故事所放置疑問的最終極答案。這樣的設計使得故事本身更為開闊及開放,也使得故事中各個面向所構築的世界更逼近真實。不同於昆汀早先的作品《Django Unchained》單一的敘述軸線,昆汀將自己的價值放入了對戰之中,也就是無論哪個腳色的死亡,創作者都是做最後的發言,然而這樣的最後發言其實是可以被挑戰的,可以不被認同的,因為他始終是屬於昆汀個人的思想,有他的脈絡,而觀眾可以進入到電影中,去思考每個腳色及終局的論述,回歸到自我去看自己心中的正義,究竟是屬於哪種樣貌,而組裝故事於自己心中浮現出最後的答案。


事實上,就算不想這麼多(其實根本就不用想那麼多),《The Hateful Eight》還是一部超級好看緊張刺激的劇情電影,每個觀影者都可以享受到前段人與人之間不穩定的關係,可以看見每個腳色嘴砲間,悄悄將自己透過身分所隱藏的價值展現,掀開各自的底牌;在精心雕琢的安排,最後卻因為意外而破局;掌握話語權者的陰溝翻船,留下某種理想遊蕩在血漿亂噴的腥紅畫面。這些連環的爆炸,讓故事本身一直處於一種快速翻轉的節奏,而敘事的高潮,一波接著一波,從未停歇。最後的謎底揭曉的大亂鬥,腦袋爆炸,四肢亂飛,又形成另一種不同前段詭譎氛圍的爽快。在昆汀的故事底下,去猜誰會死掉是沒有意義的,所有的死亡都是無法預測的,他們來得超快,快到你無法反應,快到你不得不把自己框架放下,安安靜靜坐在故事的安全區域,享受各種黑色的搞笑橋段,各種誇張的嘲諷及攻擊,毫不留情,拳拳到肉,不落於論理的窠臼,同時又有某種難以言說的想法,悄悄從你心中發芽。在片尾工作人員名單亮起時,每個人的身體及心靈都能獲得最高的滿足,彷彿電影就這樣流入了你的血液及生活,像一名功夫高超的關節按摩師傅,一節一節地馬鬆,你僵硬的人生。

2016年2月21日 星期日

[微說] 千年之夢

2016.02.07

千年之夢

  那是個非常長的夢。祂看見了一個男孩,被帶到了森林。他的父親因為私自研究死靈魔法而被魔法師們封印,並剝奪了地位及名字。他的孩子則被送到守林者小屋,遠離他的血緣及那些魔法師們不願公諸於世的秘密。

  人類依然是如此地貪婪、跋扈。祂想著。儘管陷入了長眠的時間,但祂還是能感受到千年前所受的傷,正隱隱作痛。

  夢裡,男孩與另一位守林者的男孩經常於白日來到大湖旁,靜默地看著森林動物們的活動。在夜裡,男孩們經常躺在草地上,仰望天上的星星。祂聽見男孩間不斷編織綿延的故事,祂彷彿回到了展翅長空的那個年代,那些想像力豐富的督伊德族人,編織出一則則,作為世界註解的神話。祂覺得有趣驚奇。祂知道這個世界的一切,卻無法洞悉智慧裡頭倒映出的想像。那些可能會被其他同伴譏諷為愚蠢、妄想的故事,在祂看來,是一幅幅美麗的、不同於全知視野的風景。那是不存在於造物者施予世界的事物,是這個世界透過魔法折射出的,新的想像世界。

  然而,祂跟人類走得太近了,近到那個突如其來的傷害使他從此陷入悲傷的夢境之中,再也無法甦醒。祂看見祂的龍使被人類殺死,祂的靈魂同時毀於兇惡的屠殺及龍使死亡的恐懼。那是比魔法之焰更為強烈的傷害,祂像是一只折翼的鳥,墜落谷地,沒入一座死寂的湖泊。祂開始憎恨人類,憎恨自己付出的信任,憎恨那些迷失於魔法的慾望長矛般刺穿了他的族人及孩子。那些負面的情緒如毒素般侵蝕著祂的精神,使祂無法痊癒。祂沉睡在這座森林。祂盡可能地隱藏自己的存在,讓人類以為祂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祂讓越來越多的動物靠近森林,以掩飾自己的氣味。祂讓自己的聲音及呼息消失在生命勃發的植物之中,讓窺視者無法透過魔法觸碰到祂──儘管曾有一度守林者少年的魔法就要感覺到祂;然而,少年的魔法之眼還是沒能穿透祂所設下的屏障。

  男孩走進森林,也同時走進他的夢中。漸漸地,祂感覺到男孩的樣貌、思考以及他溫和的性格。那並不是魔法,而是一種近乎純淨的、安靜的靈魂力量。那是祂許久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人類的友善。隨著男孩學習魔法,祂開始感覺到那股環繞他的力量越來越強,那並不是慾望增幅,而越來越多智慧進入到男孩的意識。祂感覺男孩生命之力的鼓盪,而那股溫暖開始影響森林及其他的動物,也慢慢地影響了祂。祂的力量越來越充沛,越來越能夠看清男孩本質的樣貌。

  男孩不同於守林者少年,不斷地嘗試從魔法中發現更真實的魔法;他透過想像重新閱讀魔法中的哲思及概念。男孩不刻意追求絕對的、力量的拆解分析,以逼近魔法的意義;他用自己的想像折射出另一個新的系統及風景。這令祂想起了過去的龍使,那個喜愛各種故事的督伊德女孩。她利用她的想像,來聆聽祂的話語。她將從祂身上所學的魔法,以想像的方式創造出來,希望讓所有的生命都能透夠想像鏈結彼此,讓不同的生命願意認識、理解自己以外的存在。然而,人類最終卻將這個魔法用在詛咒及摧毀他人的心智,甚至反過來控制祂的女孩,並藉由女孩來控制祂。

  那是個安靜的早晨,祂感覺到陽光緩緩地從雲霧間的裂隙射出,溫暖地照在森林,照亮了地上沾著露珠的青翠小草。突然間,祂被驚醒了。祂感覺有股力量打破祂的遮蔽,觸碰到祂,將祂從長久的睡夢中給喚醒。祂張開了眼睛,男孩正站在湖邊,望向看不見的湖底。

  「你就是傳說中的遠古之龍,幻想的傑拉姆?」

  「是的。我已在湖裡沉睡千年。我的靈魂不斷地監視著你,呼喚著你,同時等待著你的回應。」

  傑拉姆緩緩地舒展祂的鱗片、爪子、翅膀,從湖底安靜地升起。陽光拍打在他長滿青苔的肌膚上,祂又再次感覺到世界力量的流動──儘管非常衰弱,衰弱到祂一度以為這個世界不再存有魔法。

  男孩看著祂。那是男孩第一次走進傑拉姆的意識,他看見了遠古紀元時的魔法強盛與墮落,看見了人龍之間的戰爭。他看見了一名熱愛神話及故事的女孩,被人類活活燒死。在看見傑拉姆的眼淚之後,世界突然變暗。他看見了傑拉姆靈魂的傷痕,他看見了自己的力量,幻化做璀璨的星空,填補著傑拉姆的傷痕。他突然理解,此生最好的朋友曾經說過的話:「只要聽見星星們的對話,魔法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那是一種對於相異個體間,引力的感受。就如同他聽見了傑拉姆的聲音,感覺到傑拉姆的存在。那樣的感知並不是全然單純客觀的理解,而是透過想像力,將自己交付給他人,同時也讓他人進入到自己的思想。在兩個截然不同個體間,不單單只有互相排斥的疏離力量,其實同時也存在著互相靠近吸引的力量。只有在彼此建立起想像的空間,兩者才能看清自己,也同時看見他者。

  男孩伸出手,微笑地說:


  「我所敬愛的古龍傑拉姆。我是傑拉姆‧守林者,很高興認識你。我願意成為你的龍使,作你永遠的朋友。」

[微說] 星星給予仰望者光芒

2016.02.06

星星給予仰望者光芒

  傑拉姆第一次看到關於龍的敘述,是在凡歐林遺留下的筆記。

  距離凡歐林離開已經五年了。安德魯師傅已經老到無法負擔守林者小屋的工作,他每天坐在小屋前搖椅,看著守望了一輩子的森林。在安德魯成為魔法師之後,便在森林裡工作。他獨自一人維持著強大的魔法結界,阻絕窺視者們的試探,確保魔法知識流出他們的領域。他對這項工作感到滿足──儘管沒有一位魔法師願意照顧這片森林,但那森林中各種聲響,遠比學會內的爭執,讓安德魯覺得安心。

  凡歐林是在森林裡被發現的。當安德魯從強褓中抱起他時,凡歐林睜著宛如森林大湖深邃澄澈的眼眸,望著他,彷彿這孩子就是森林的子嗣,是森林留給安德魯的回音。他收養了凡歐林,送他進入學院學習魔法。在凡歐林24歲那年,通過了學會嚴苛的測驗,成為史上最年輕取得象徵最高位階龍之項鍊的魔法師。但凡歐林拒絕了所有職務,回到了森林,協助安德魯守林者的工作。在擔任守林者期間,為了瞭解森林的力量脈動,凡歐林接觸到被視為禁忌的古魔法,遭學會永久除名,並逐出魔法師的國度。

  安德魯已經無法怨恨或悲傷了。對他來說,記憶總是鋪著一層淡淡的灰塵,隨著時間慢慢變質,越來越衰弱──他太老了,老到不再對凡歐林再有任何的感情,老到他只能閉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回到過去的時光。

  傑拉姆輕輕地將毯子蓋在師傅的身上。在凡歐林離開後,他肩負起所有小屋的工作。他每天穿梭在這片守護魔法世界的結界森林;然而,他明白自己永遠無法取代凡歐林,儘管他更努力地學習,他依然無法像凡歐林那樣,一眼看穿魔法的本質。他日復一日地照顧活在過去的老師傅。夜深人靜時,他將老師傅一生的魔法研究整理編纂成冊。裡頭記載了老師傅這輩子的見聞、思想,以及森林內生物的研究報告。傑拉姆非常喜歡安德魯師傅的生物觀察筆記。每當他閱讀這些經年累積龐雜繁複的文獻及學問,他覺得自己好像又更靠近森林一些;那是不同於魔法師對於魔法本質與世界的思索,而是一種觸碰生命溫度的感動。他覺得自己可以看見某種抽象的、人類感官無法辨認的形貌。在那裡頭生命皆有屬於自己的特殊旋律,卻同時與其它的旋律共鳴,合奏、變化,從原生意識歧出全新的律動。他感覺到生命本質上的無限,那是無法用任何系統歸納預測分析的,也無法被誰控制掌握。

  那一天,傑拉姆為了尋找某本關於幻想生物的論文集,走進塵封已久凡歐林的書房。當他推開木門的那刻,某個熟悉的歌聲傳進了他的耳裡。光,從簾布間隙穿透過來,無數光塵彷彿和著旋律在空中舞動,宛如一道河涓涓流入房間。傑拉姆好像聽見一種屬於森林的,低沉的吼聲,穩定地、威嚴地在這小小的、灰暗的空間擴散開來。他將窗簾拉開,凡歐林的桌上放著一本薄薄的筆記本,筆記本下壓著他要找的書本。傑拉姆好奇地翻開凡歐林的筆記,裡頭密密麻麻地記載著各種遠古時代曾經出現的傳奇生物。其中一段寫到:

  「龍,一種自世界誕生便存在的生命。祂們是造物者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監視者,也是知識的傳承者。祂們活在永恆的時間之中,不因時間而有衰老,亦不因死亡而有所畏懼。祂們是天生的魔法師,又或者說,祂們的存在就是魔法。他們在世界之上,孕育更多智慧的生命,透過這些更年輕的龍,觀察這個世界的種種變化,並適時地介入以平衡萬物無限長存。龍可以與萬物溝通,除了人類之外。只有被龍挑選上的人,才能夠獲得聆聽龍語的能力,得到龍之魔法的真傳。在遠古紀元時,人類利用了龍使,從龍的身上掠奪大量的知識,貪婪的人類將學到的魔法迅速擴張,使得世界的力量快速失衡,影響了其他種族的生息。龍族為了制止人類對欲望及力量的需索無度,祂們與人類展開一場長達十年的戰爭。有的龍戰死,有的龍則選擇離開,所有的龍使全都於戰爭中罹難。自此再也無人於大陸上看見任何一頭龍飛翔的身影,也沒有任何一名人類記得龍流傳下來的知識。(摘錄自圖靈格斯的《遠古紀元生物筆記》龍族條目)」
  
  傑拉姆一遍又一遍地讀著。他很難相信「龍」是存在的。在所有可閱覽的文獻紀載,「龍」一直屬於魔法師們凝聚彼此,強化組織的想像;同時作為傳說故事,至高無上力量的表徵。傑拉姆緊張地將凡歐林的筆記收了起來。他突然想起凡歐林曾經對他提起,魔法的墮落及封閉。那時他並不了解凡歐林想要傳達的訊息,凡歐林也沒有多說便離開他們。如今,他隱隱約約地理解,凡歐林的存在將嚴重影響目前學會所建立的魔法系統及體制。

  那天晚上,安傑魯師傅睡著之後,傑拉姆將凡歐林遺留下的筆記又反覆讀了數回。傑拉姆坐在熊熊燃燒的爐火前,陷入了黑夜的沉默。他回憶起學會搜索凡歐林房間的情景,他知道這本筆記是凡歐林用了某種強力的時效魔法,讓它暫時躲過學會的耳目;然而傑拉姆想不透的是,極力保護他與師傅的凡歐林,為什麼要特意留下這些危險的訊息給他?

  不知不覺中,窗外泛起了稀微的白光。傑拉姆突然感覺到自己體內的力量好像被甚麼東西照亮,就像是遠方影影綽綽的森林及山谷飛翔的鳥兒,越來越清晰;慢慢地,光,灑入了小屋之中。他看見那幅掛在牆上,安德魯師傅依記憶畫下的,凡歐林的肖像。他的思緒跟著睡夢中的師傅沉浸在,那個被蒙上一層灰的記憶。他想起了他即將進入魔法學院前的夜晚,他與凡歐林偷溜到森林深處的大湖,仰望著滿天繁星。凡歐林隨手一指,星與星之間便形成無數的線條,線條隨即又組成千變萬化的圖案,無數個圖案又成了無數個美麗的故事。

  他彷彿再次聽見那晚凡歐林最後對他說的話:


  「只要聽見星星們的對話,魔法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2016年2月15日 星期一

[雜感] 電影《星空》觀後感

2016.02.10

改編自幾米畫本的電影《星空》,有別於林書宇後來的作品《百日告別》中寫實地紀錄人於情感的位置及移動,《星空》以童稚的眼光去看這個現實殘酷的世界。從13歲女孩小美的視角出發,參雜了藝術及魔幻影象的呈現,開展出異於楚浮《四百擊》中全然現實下的壓擠及自我崩解;虛實交錯的影像,一方面呈現出13歲女孩細膩多變的靈魂風景,也透過動畫設計及自然取景,進而反思文明背後,壓縮於秩序框架下的種種緊迫盯人及焦慮。

故事的開頭便是小美一人坐在台北火車站,影像瞬停,台北車站內突然降下大雪,雪花落在小美的臉頰上,化作他的淚滴。這樣美麗如詩的想像涉入現實,使得理性秩序的現實影象柔和,將隱於內在的情感釋放出來。這樣的大雪降臨,也昭示了成長電影的主軸——人生夏天的提早結束,將小美於生活中所招受的各種缺憾、失落,折射到自我存在的摸索及認同。從聖誕夜遇見的小傑,到兩人對彼此的發現、交心,最終成為逃離的伴侶。兩者分別代表不同社會階層之於現代社會之於存在的壓縮及剝奪,將文明之於人的美好(以對稱構圖展現出來客廳、走道的平衡理性美感),卻最終撕裂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全片最美的地方莫過於兩人逃離山林時的意外迷路,當象徵著「人跡」的小徑越來越模糊,兩人開始迷失於自我的解放,他們必須接受未知環境的挑戰,他們必須面對自然中任何可能的、無法估量的變化。兩人最終來到的荒廢教堂(被人捨棄的文明),兩人在暗面的恐懼(失去火光的夜),第一次感覺到彼此的連結,也碰觸到自己心中的慾望。那是故事中最接近人最純淨狀態的橋段,而那個美好的夜晚,在兩人的舞步中畫下句點(對比母親與小美在餐廳的舞蹈,兩人的舞步真正地和諧呼應。那是彼此傾聽,彼此好奇,彼此喜愛所帶來的幸福,是兩者真正建立互相溝通所產生的溫暖及美好)。無論是之後進入到爺爺的小屋,兩人躺在床上看星星,到最後小美病倒,都象徵了代表純粹及童稚的想像是多麼地脆弱,是放置在層層文明的保護中,才能安然茁壯成長。他們的出走旅程依然是建築在父母給予的資源,是現在生活供給他們,支持他們背反的逃逸。他們必須要回到這個殘忍的社會,他離不開那些體制、規則、惡意,他們物質上的無能為力,終究要闔上精神世界不斷鋪延的繪卷。


故事末了,長大的小美走進了所有拼圖都缺了一塊的拼圖店。那個拼圖店完整地保留下屬於13 歲那樣悲傷哀愁的時間,彷彿那些的缺憾都等著某個人來補上,他們彷彿是殘缺的,邊緣的,失去自我的空白,尚未完成就必須接受展出的命運。小美掉下了眼淚,故事並沒有交代拼圖店的老闆究竟是誰,然而,那個缺漏的部分,無意喚醒觀眾在電影看見的,關於小傑的缺席。在那次旅程後,小美再也沒有看過小傑,小傑彷彿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存在,卻消失在小美的人生;他與小美同樣背覆著巨大的生命傷痕,他陪著小美走過他的想像,他成為了他的依靠,成為他的童稚純真的最後保護者。他失去了家,成了永遠的流浪者,他在城市中遷徙,躲避不斷找上他的,噩夢般的記憶,他必須堅強冷漠,以各種強悍來保護自己,面對多變的陌生環境。那是近乎斷裂的意識及脈絡,使得小傑在面對攻擊傷害,都以一種更為銳利堅硬的意志反擊,也因為這樣強大的力量,小傑加入了小美的奇幻冒險,讓那段山林中的漫走成真,也撐起小美柔軟易傷的部份,而那個迷路的夜晚,成為兩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刻痕。

《星空》是一部關於如何理解傷痕的電影。不同於其他成長電影中迎接光明的未來,《星空》給了小美與小傑一個必須面對各種傷痕的未來。透過故事的推演,透過眼淚、寂寞以及想像中的藝術之美,慢慢地重建他們面對這殘破不堪的自己的勇氣;他們從外在進入到個人的內在,從文明與原始、現在與過去、家庭與個人這些二元對立的狀態跳脫,將這些爭論及摩擦都內化到對於自我的探問。關於那些外在之於我的傷害,要如何去看待那些缺了一角的靈魂呢?人們透過拼圖來了解世界,然而,缺角的拼圖彷彿我們對於世界的永遠不解,是與世界的賭氣與爭執。那樣的缺口或許會從另外一個人身上填補,那樣的缺角或許都是如此巨大地面對著我們。但我想,也許是這樣的缺角,拼圖才會不斷地拼下去;我會走出門,遇見其他的新事物,會跟人交談,會學習著聆聽交換分享,或許會跟人建立某種關係,把彼此放進那樣的空白,學習理解。電影中,小美問小傑,愛是否會消失?就像是拼圖會不會有一天就少了一塊?人生彷彿就像是走上那個尋找的旅程,在自己彎彎繞繞的內在森林走著,學習與自己的不斷頹傾的生命共處,並不忘記每段轉彎的風景。

2016年2月4日 星期四

[雜感] 電影《Birdman》觀後感

2016.02.04

在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完成死亡三部曲(《Amores perros》、《21 Grams》及《Babel》,其中《Babel》獲得多項大獎)後,又推出了另一部作品《Birdman》。《Birdman》將阿利安卓的導演生涯推到了最高峰,奪得第87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電影的殊榮。不同於前作死亡三部曲以數個看似無關卻彼此連接的故事,交織作巨大的群像世界,以多個面向視角滲透複合個體組成的複雜社會及情感網絡,《Birdman》以數個長鏡頭貼身拍攝,形成一固定的線性流動的時間空間;這樣的拍攝手法模仿了舞臺劇的封閉空間的特質,將整部電影封鎖入連綿鏡頭之中,儘管場景不斷變化,然而凝視的目光始終沒有脫離斷裂,透過經歷共感的錯覺,《Birdman》架構了故事中的台前台後以及腳色內在的靈魂風景。

電影中以一個故事去包裹了一個故事,過氣的英雄電影演員雷根‧湯普森,為了東山再起,以美國作家瑞蒙卡佛的短篇小說《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為原形改編成舞台劇。這齣舞台劇卻多災多難,從各項經費及票房的壓力到預演前演員受傷,補上的演員又非常失控,不僅搞砸了第一次的預演,同時又偷走了雷根的版面;同時雷根又必須面對自己與女兒的疏離、與前妻之間的關係以及女友為其冷落的不滿,種種亂七八糟的不斷壓在雷根身上,使得他內心那股低沉嘶啞又具有穿透力的迷之音在他耳邊反覆響起,彷彿那個拍攝電影《鳥人》的雷根陰魂不散地催逼著他的慾望,渴望愛、渴望成名、渴望控制自己所身處的環境及世界。電影在「一鏡到底」的剪接下,穿插了各種虛幻想像的畫面,使得電影本身呈現一種虛實交錯,將人的內在透過舞台的各種事件貫穿入雷根的內心及焦慮,這些情緒又反饋到雷根的想像,形成各種介入真實的想像,成為內在與外在之間的對話及碰撞,更靠近由雷根意志所主導的舞台劇意識。


故事成了電影非常重要的一個元素,除了作為電影主架構的舞台劇外,故事本身內在精神便是虛構,這樣的虛構是從人內在的想像所形成,想像又從外在的經驗所形塑而成,也因此故事本身及待有某種程度上的虛幻色彩外,又同時兼具寫實的本質,也因此電影中的「故事」及存在著與電影內在空間所形成的現實有某種程度的互動關係。導演將這樣的互動關係,透過演員的各種焦慮,如麥克對於自我存在的焦慮,他無法在現實中展現出真實的自我,僅僅只能透過演出,將日常壓抑的性格暴發,完整地將自己釋放出來。當他面對雷根的女兒珊的真心話大冒險時刻,他永遠不敢選擇大冒險,他總是躲在話語的背後,恐懼自己的付諸行動所形成的真實。這些演員的情感雖不等於雷根本身的情緒,但卻同時與雷根的感情,依附在舞台劇上。當舞台劇不斷地講求真實,甚至達到逼近現實的真實(電影的道具都必須是真的,甚至連血及子彈都必須是真的),舞台劇外對於人與人之間互動的虛假,則成了另一種荒謬的對照,彷彿那些原先我們認定的虛假是相對於現實的虛假,我們期待在故事中所看到的,是人內在最真實直接的演繹。舞台劇已經不再是單純的舞台劇了,它包含了各種人的慾望在裡頭,而這些慾望及最後的展現,其實也成了一個錨定存在的自我認同,在最後一幕雷根的搏命演出,雷根將他的真實內心及衝突帶上了舞台,而這樣的真實同時也被劇評所認可,認為這是一部難能可貴的「真實」、真誠的戲劇。

存在的本身樣貌究竟是甚麼?當電影把舞台劇架構在現實中的同時,外在的目光匯集,並不單單只存在於舞台劇本身;而是從多元的、數位化的外界,連接到舞台背後的各種面目展現,無論是twitter影片的人氣點擊,facebook形成人與外界的對外網絡,彷彿這些新時代的社交網站重新建構了新的舞台樣貌(人的各種展現),大量的表象資訊湧入人的視覺,所有的資訊處理也變得更加地爆炸及快速,那些最直接的感官刺激成了去脈絡化的演出,卻又依附在舞台劇本身,帶動了舞台劇票房的熱銷。雷根在聚集的高壓中與自我內在的聲音對話、思考,連帶的想像又讓自我超脫出目光的擠壓。在電影中,當觀眾看見雷根於大樓間飛翔,想像科技大戰發生在紐約,那種壓抑於心中的困頓及痛苦才真正地被釋放出來,那也是唯一鏡頭沒有緊盯著雷根的時刻,整個畫面以寬闊的構圖舒展,製造了片刻生命的喘息。回到對於自我存在的提問,電影所展現的便是把一個人內在外在的情感及接收強制內縮入雷根及其舞台劇中,透過對於自我的控制,卻又突顯出控制的困難,而這些衝突直接反擊到雷根的慾望,那種對於自我的掌握及確立開始動搖,自我與他者間無法恆常穩定,對於那樣的焦慮不斷地提升,最終導致對自我把握的放逐,將自己放置在虛幻無所不能的想像之中,自由自在地調整生命的圖樣。

[雜感] 電影《Canine》觀後感

2016.02.03


電影《Canine》(英譯:Dogtooth)描述一個完全隔離於社會的家庭。這個家庭總總規範及符號都是由父親制定,以保護自己的孩子免於外界的汙染。這部電影以火箭鉛筆般一節一節地推進劇情,即便是當我剛看電影沒多久便知道這樣的閉鎖社會將被外在力量所崩解,導演依然不慍不火地說他的故事。他讓那些外在的力量一點一點滲入,甚至微小到不容易被人察覺,以極為緩慢的方式(有別於覺醒的瞬間爆炸力道)改變了電影中所有的腳色。電影中,以「當左邊或右邊犬齒掉落時,才具備足夠面對外界的力量」與「當左邊或右邊犬齒再度長出,才被允許學習讀字駕車到外界的資格」(父親又訂下必須要「駕車」才能外出)這兩項規定;這樣的規定成了整個封閉制度的核心──一個完全無法達成的改變,一點微渺虛幻的希望火光。孩子們因為這樣的可能,而完全臣服於父親的規定之中,他們堅信著、等待著犬齒掉落的那日,他們就能夠看見外面的世界。為了穩固這個制度,父親利用外在物的入侵,建立起「恐懼」的傳說及自己英雄的形象,加強其權力宰制的絕對性。這樣的權力建構模式,讓人聯想起法西斯主義中所圈制的閉鎖政治系統,無論是希特勒、墨索里尼、日本軍國又或是蔣介石所率領的國民黨政權,他們的共有特色,就是建立起一套權力的神話傳說,將符號物件等定義命名重新建構,讓被統治者心甘情願遵守這套遊戲規則,並透過這樣的規則取得由統治者賞識的福利及權力,來穩定自己存在的位置及意義。犬齒是永久齒,不可能自然掉落,必須透過外力才可能拔除。電影也利用這樣的符號,突顯出封閉的權力的核心,勢必通過暴力及激烈的手段才有可能突破,通過自我的攻擊、犧牲(臉盆中四濺的鮮血),才能夠使虛幻的光成真(原先統治者制造的希望卻是自我所實踐建立的,並非統治者所給予的)。


但我覺得電影並非只是從批判獨裁制度面向來解釋理解。事實上封閉的系統其實不僅僅存在於法西斯主義之中,同時也存在於所謂的開放自由的社會中。這樣的封閉思想形成,來自於所謂的權力分配的過程,當這個社會成為由資本利得者主導的經濟體,自然而然地,資本家便能夠透過權力的運作來影響國家或是這個世界。也因此,他們可以透過各種制度來鞏固自己的地位,並製造虛幻的火光;或許有人會說,至少人可以「自由」地「選擇」離開或進入,但當整個社會都投注這樣的規制及概念,各個系統都透過這樣的系統來宰制形成所謂的文明中心,那麼選擇某種程度上就不再是純粹的自由。不僅是選擇的對象以趨於單一化,就連選擇的意識本身,都被這個社會牽制住。從這樣的角度來思考自由的意涵,人們會感覺到某種自我長期經營的價值觀,以及自我對於長期的批判思考體系,從來都是被某個框架所限制的,而這個框架其是都是自我存在的穩定力量。幾乎沒有人可以透過自我的批判去改變,每個人都習慣於定居在某種所謂文明的想像(現代化、電子化、效率化、經濟化、知識化),進而將違背如此價值的他者,排斥作為「邊緣」的境地,作為批判撻伐的對象。因此建立起電影中封閉系統的本身並非是一種有心操作而形成的體制,而是某種根植於人心,意識習慣進入的一種合理的權力分配。這樣的權力的行使僅端看「人」是否掌握到其相等值的權力,足以控制主導系統的規制及分配。真正的民主價值之所以在這個世界顯得可貴,並不是多數決主宰這個世界的一切,而是保留了少數人的意識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可能性;民主意識大大削弱了權力集中於少數人的可能性,將某些權力過渡分配到不同人的手上。當所有人都意識到自己的可能性,便會使得系統出現了某種程度的混亂,即便這樣的混亂可能還是會趨於一個方向或依附某個價值之下,但至少可以削弱單一意見企圖透過控制,傷害所謂邊緣的少數的「他者」。他們得以繼續向前,繼續呈現出另一種不同於多數社會的態樣,去影響不同的人,產生新的效應。


電影的最終段是這部電影最大的亮點,他並沒有給出突破體制便能得到救贖的答案,而是留下了一個懸置的問號及黑暗,他將目光逼視到脫離體制的本身其實也是遵循體制漏洞的一種,而這樣的反抗是否依舊箝制於舊有的思想及影響。就像是我相信,即便封閉家庭的孩子逃出了家庭,他們勢必面對自身對於符號的錯亂(海與椅子、鹽巴與電話、賤人與燈等意義不同於外在的混亂),他們必須面對自我價值系統的破壞及重建,而這些重建的價值究竟是來自新的價值?還是舊的價值?這樣選擇其某種程度上又陷落進封閉的黑暗之中。這使我不斷地思考所謂的存在的意義及自我意識的意義,那不應該是一種常態的、穩定的狀態,應該是以一種流動的型態存在於自我的思考。然而這樣的不穩定,嚴重地指控了我對自我價值確立的感受,我陷入到某種矛盾的罅隙,感覺到兩個世界的擠壓。或許所謂的獨立思考便是對於自我的嚴重否定,但卻又不依賴於選擇,因為所有的事物都是變化的,那些不斷地改變及破壞,所形成的混亂,傷害,都是一種將自己置於更為流動的、更能夠接受異物的忍受力;讓自己先受傷,以保護不同於自己的他者。我想這就是必死的人類,最後能夠留給這個世界的,一點溫柔。

2016年2月3日 星期三

[雜感] 電影《The End of the Tour》觀後感

2015.02.01


電影《The End of the Tour》描述的就是一個人怎麼去面對這個世界帶來的究極寂寞。這是每個創作的人都會面對到的困難。每個想要進到創作世界的人都是寂寞的,這樣的寂寞是一種超寂寞的狀態,它已經不再是對他人連結的渴望,而是渴望對這個世界溝通;但這個世界並不會去理會「一個人」這樣的存在,世界永遠是複數個集合體聚集組織的,它是透過許許多多因為環境、生存以及制度所建立起來的巨大的幻想集合體,人在裡頭是個渺小的存在,這樣的渺小根本沒辦法撼動這個極端複雜的意識體,人只能被它牽著走,默默地,默默地,在無法自覺的狀態,跟著世界的運行活著、轉著、走著。然而,渴望創作的人是一群頭腦壞掉的人,他們不願只是跟著世界走,他還想問這個世界為什麼要這樣?他們不斷地提問,不對地交出自己的心以換得世界的回應,卻始終徒勞。慢慢地,他們會創作出另一個屬於自己的想像世界,利用這個世界去與現實的世界溝通、提問,儘管這些疑問通常是沒有答案的,但在創作的過程,某種東西會回到創作者的身上,然後又產生新的某種狀態延續到下一個想像世界。


《The End of the Tour》的故事主要聚焦在兩個大衛;一個是大衛.福斯特.華萊士,他於1996年以《無盡的嘲諷》一書震撼美國文壇,甚至被譽為美國文學史具影響力的作品之一。另一個大衛是大衛.力普斯基,他剛出版了他第一本書,賣得不是很好,總之跨出了第一步;他身邊的人瘋狂地討論喜愛另一個大衛,他有點忌妒,對他好奇,因此去讀了他的《無盡的嘲諷》;但這並不能滿足他對華萊士的好奇(因為這本書出乎想像的好),他決定向滾石雜誌的主編自薦,執行為期五天的採訪計畫。故事開始於2008年大衛.福斯特.華萊士在家中自殺,享年46歲。活著的大衛力普斯基,翻出了當年訪談的錄音帶,開始回想這人生中難得遇見的知己。整部電影很簡單,就是一直講話,兩個大衛無所不談,從華萊士對他的新書的感想,對他人評論的感想,他跟他養的狗之間的事,喜歡的偶像,冰箱上塗鴉畫作,電視肥皂劇,要不要養小孩為什麼不結婚,到華萊士的憂鬱及掙扎。然而,在這樣一問一答(有時是力普斯基問華萊士答,有時候是華萊士問力普斯基答),觀影者會發現這其實不只是單純的訪談,其時整個訪談都是一個創作。這個創作在於力普斯基是要把這五天的訪問寫成稿子,而華萊士則是要把自己創造成某個樣子讓力普斯基寫成稿子(他必須選擇什麼要暴露在公眾面前,甚麼不要)。也因此對話上,兩人其實是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關係上──他們彼此是在試探對方,並與對方較量衝突。某種程度,兩人都害怕彼此走進彼此的世界過深,但同時又發現彼此是渴望與對方交談的。


《The End of the Tour》可以說是五天的旅程最終迎來的結束,華萊士必須面對巡迴宣傳後再度回到自己的一個人的狀態,他必須去思考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他必須去看這幾天對他的影響,那些聲名大噪後投注於他身上的各種想像及目光。力普斯基則必須在華萊士上獲得華萊士的各種樣貌,這些樣貌只有在他如此靠近的狀態才能看到;而這些樣貌都會進到他的生命,不僅是影響他的稿子,更進一步是改變他的後半人生。他必須面對自己往後的創作,他必須面獨自一人用自己的方式去對抗這個世界。兩個人都要回到孤獨、寂寞的狀態,去處理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係(有些關係甚至非常現實)。從另一個角度解釋,《The End of the Tour》又可以想成華萊士最終的死亡,也是他最終的旅程;透過力普斯基的回憶,將華萊士的樣貌重現在觀眾面前。這不單單是華萊士的重現,同時也是力普斯基的表白,他對於這個死去的華萊士的表白,那些他們之間沒說的,他對他的各種情感,包括仰慕、契合、忌妒、追逐,電影透過錄音帶的倒帶播放,重現了力普斯基對於華萊士的詮釋。無論是何種解釋,我都無法不看見作為訪談記錄者的力普斯基,也因此將這定位作華萊士的半自傳電影,我更傾向認為這是力普斯基與華萊士之間的建構出的,兩個「靈魂風景」的複合及碰撞。除了訪談中,訪問者及被訪問者中的緊張,其實兩人還有一個共同的小說家的身分。在力普斯基對華萊士說他是個小說家的同時,這段訪談又呈現出另一個有趣的面向,就是力普斯基以一個剛出道未成名的小說家如何去看待華萊士,以及華萊士又如何以一個成名的小說家去認識眼前這位陌生的、剛冒出頭的競爭者。這樣的關係連結到後來兩人的衝突──力普斯基對於華萊士的不滿。他認為華萊士是個虛偽的人,他將自己拉得太低,以更靠近力普斯基,使得兩者之間的競爭更為刺激張力。華萊士卻不這麼認為,對他來說,身為一個創作者,必須具備站在他人位置的能力,他才有辦法與讀者溝通,但這樣的溝通並不是迎合,而是去深入思考,各個世界的樣貌及脈絡,也使自己更逼進這個「人性」組成的社會。在這樣的過程,華萊士發現自己同時也是無能的,他並不如力普斯基想的那樣偉大,而他唯一比他人突出的,僅僅只是比別人更清楚自己的無能。這同時暴露了作家位於現實及作品間的尷尬及困頓,他同時在書中扮演全知的神,在現實中卻只是一個普通窩在家裡害怕與人相處的廢材。華萊士不如力普斯基那般機巧靈敏,他的武器只是作在打字機或電腦前面,慢慢地思考,想得更深,想得更透徹;因此華萊士特別羨慕力普斯基的反應及魅力,這也是為什麼當他面對力普斯基與貝西(華萊士研究所時期的女友)的投緣,忌妒是如此澎湃無法抑止。當力普斯基結束五天的訪問,要回到兩人分別要回到自己的生活前,華萊士問力普斯基是否想成為他,力普斯基說不想,凸顯出創作者世界的孤獨,無論如何崇拜某人,他們不可能複製彼此成為另一個的投射,他終究必須面對自己的無力及自信,回到自己的世界,安靜地凝視白紙,用文字與這個世界肉搏。


看完《The End of the Tour》我陷入某種安靜的狀態,不斷地思考自己與文字的關係。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走進寫字的世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從只是喜歡讀類型小說的一般人,成為每天瘋狂強迫自己讀一本完全看不懂的文學書的一般人。我拼命地衝,不知所以的跑,慢慢地離人群越來越遠,來到了一個荒涼空曠的世界,而我依然如一開始那般無能,只記得自己走過的路,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來到這裡。我一直活在一個跟自己打架的世界,知道自己的文字一直都不好,每天我都跟自己打架,不斷地否定自己,使自己可以前進;我一方面強化自己的主體意識,又一次一次地把它拆散,每天每天反覆地作這些事,每天每天要求自己要更進步。有沒有變得更好我不知道,但慢慢地我已經失去了其他的技能,彷彿有意識地走上自毀的路卻無法回頭。後來,我遇到了小孔、黃蟲、閔旭,就像是力普斯基遇見了華萊士;我看著他們,就像是力普斯基那樣仰望著華萊士。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可能成為他們,也清楚知道自己永遠都要回到自己那個不斷與自己打架的世界,拿刀子捅自己,然後等新的肉長出來,再捅自己。日復一日,絕對不能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