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3日 星期五

[微說] 歷史的螺旋

2016.12.11

歷史的螺旋

  當尼安德塔甦醒的瞬間,他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間裡。房裡僅有一座塞滿書的大書櫃,一張書桌、椅子,以及他正躺著的床。從右手邊的窗望出去,淡漠的月光,隱約看見巒疊的山脈及黑壓壓的林海。尼安德塔仔細地回想睡著前的記憶,卻甚麼也想不起來。

「尼安德塔,馬那魔法王國唯一的國王,死於馬那曆587年;同年,由其所建立的魔法王國正式宣告終結。新的,屬於物質的人類的時代來臨。大陸至此分裂成兩個國家,一為北方各地宗族聯合組成的溫特爾王國;一為南方由薩默爾氏一統的,偉大的薩默爾帝國。」

  當普洛菲讀到這段歷史時,他正站在皇城牆邊,南方冬天甫轉涼的風,輕輕掠過他的耳根,騷動他紅棕的髮絲。在他腳下,一幢幢顯得渺小的房樓、阡陌的街道以及無數來往的幾乎看不見的人,又或是更遠之處,城牆之外的,他所不知道的地方,都是屬於他的;更精確地說,將會是屬於他的。普洛菲闔上書本,閉上眼,試圖想像幾百年前,這座活過舊世代的城,那片尼安德塔王曾見過的風景;飛龍,同黃昏日光隱沒山頭瞬間點亮的魔法之光,無數以魔法作為能源驅動的魔導具,穿梭在尼安德塔想像中的,朝向未來的正確道路。《馬那王國編年史》中詳盡地記載著尼安德塔的野望,那股普洛菲於文字中讀到的,不顧一切欲以魔法改變世界的堅持──尼安德塔王相信人類世界的未來,是建立在魔導科技之上。魔法知識必須從長期被魔法宗族壟斷霸佔中解放,那應是屬於全人類的共同財產。

  尼安德塔,一名默默無聞的,沒有任何宗族資本背景的魔法師。在他意識到魔法知識已淪為鞏固個宗族勢力及權力鬥爭的器具,他自願離開這個只有魔法師的世界。他相信真理從來就不在書本及理論爭執之中,更不可能存在宗族間的資源爭奪。他走向外邊的世界,以一個全新的視野去看待魔法在這個世界的意義。尼安德塔踏出魔法之塔後,回望著這聳入雲霄,存在於另一個空間的神祕建築。他從來都不知道為什麼塔會存在在這個離世界這麼遙遠的地方(遠到不屬於物質世界),沒有魔法師去探究這件事,也沒有任何典籍紀錄。這一切彷彿是牢不可破定則,自世界誕生之際,就穩固地、不可質疑地存在這個世界上。螺旋狀的塔身,以違反物質規則的姿態,昭示著其本身的神秘與權威,彷彿萬物都必須臣服於他的視野之下。


  尼安德塔第一次見到波列塔力厄斯,是在布爾吉埃西家的庭院;那時尼安德塔正旅行到玫瑰城,並受雇為玫瑰城領主布爾吉埃西家的家庭教師,波列塔力厄斯則是布爾吉埃西家的侍童。儘管身為侍童,波列塔力厄斯卻散發出與其身分不相稱的氣質──那是遠比貴族更為高傲的姿態,是一種透徹了社會的殘酷而自然形成的孤絕意識。更令尼安德塔詫異的是,平民出身的波列塔力厄斯,比起貴族家受過良好教育的少爺對知識的反應更為敏感;即便僅僅作為一名下人,服侍著少爺,然而,當尼安德塔丟出問題給他的學生,他經常感覺到波列塔力厄斯不斷地克制自己表達的慾望。

  當尼安德塔發現房間並不存在門時,他感到一陣恐慌。他是誰?他從哪裡來?又為什麼來到這裡?之後又會怎樣?這些問題不斷地在他腦袋中盤旋。他試圖想要從模糊的,宛如叢林野兔般竄逃的記憶中,攫獲住某個靈光片段。然而,他越這麼做,他越發現所有關於他的一切正離他遠去。正當他陷入意識混沌的焦慮時,一陣響亮的笑聲將他拉回了眼前的現實。一名男子坐在書桌前的椅子,饒富趣味地看著尼安德塔。

  那時,玫瑰城內醞釀著一股反抗的躁動。那是對於長期農作及商業貿易被剝削的,因過於窮困而無法繼續活下去的絕望所引發的,不得不打破現實的憤怒。玫瑰城領主始終不願正視人民的苦痛,降低課稅。他們認為,農民及小資商人的窮困肇因於他們的怠惰,其他領地上繳予國王的稅收並沒有減少,唯獨玫瑰城的稅收一日不如一日,甚至日益困窘的財政,也波及城內軍備及行政機關預算的編製。城外,不斷傳來貴族們被平民攻擊的暴力事件。布爾吉埃西伯爵不得不投入更多的預算予軍備支用,以挽救日漸崩塌的秩序。某日,尼安德塔隨意地翻閱由軍隊沒收的,宣傳叛亂信息及革命思想的報紙。他發現,波列塔力厄斯正以抑制不住的怒意,望著那一疊疊不斷被送進來的違法刊物,以及一長串警備隊長交給領主的逮捕名單。他聽見波列塔力厄斯以極微小的音量,咬牙切齒地咒罵著:「貴族終將滅亡。」

  普洛菲來到了一間皇城外的,座落平民區的一間破舊書店。店外,一名乞丐躺在遮棚下睡覺,店內坐著一名打瞌睡的老人,老人背後堆著一疊一疊的木箱。店門口則有一名少年正蹲在角落低頭讀小說。普洛菲走進走道內的書櫃,翻出一本一本書櫃上那些被出版許可局蓋上許可印記的書本。書的內容多半是寫著光榮帝國歷史及貴族學(一種教導平民擁有貴族文明風範的學問)的知識書籍,或是正義帝國軍人最終戰勝邪惡陰險王國軍的戰爭小說。「但戰爭未曾終止。」普洛菲想著。他謹慎地環顧四周,才從書櫃暗藏的夾層,抽出一本《馬那王國編年史》。

  尼安德塔加入了波列塔力厄斯的計畫。他花了許多的時間,才取得波列塔力厄斯的信任。他秘密地替波列塔力厄斯取得更多領主藏書間的書本,甚至是玫瑰城內的財政及軍備佈署資料。尼安德塔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些之於波列塔力厄斯的協助,對他而言,一點好處也沒有,他可能會失去家庭教師此一供應他外邊生活的收入,甚至招來死亡的危機。這一切都與他當初的離開的目的背道而馳──離開了魔法師們的鬥爭,卻又捲入物質世界的鬥爭。他遠遠地望著書房窗外正在工作的波列塔力厄斯。年輕的波列塔力厄斯,細緻手指翻著書本的波列塔力厄斯,有著黑色瀏海下憂鬱眼神的波列塔力厄斯,身懷祕密的波列塔力厄斯(尼安德塔發現波列塔力厄斯經常與城外一名身穿斗篷的女子會面)。尼安德塔讀著只有貴族才有機會學習的軍事學、組織管理學以及那本他從未離身的空間魔法學(卻沒能讀進半個字)。他因危機帶來的心跳加速感到興奮,那是他未曾體驗過的情緒。

  原本睡覺的乞丐站起身,走向書店,看書的少年因為乞丐的動作,抬頭看了一眼。普洛菲正快速地檢視著書頁編碼,並將口袋中的紙挑夾入正確的位置。老人仍在瞌睡,發出一聲巨大的鼾聲。

  尼安德塔與波列塔力厄斯,秘密地將布爾吉埃西家的、玫瑰城的情報,透露給城外的,一個名為「匿名者」的組織。這個組織計畫推翻當時掌控王國權力的貴族階級。他們是由一批小資商人及流亡的知識份子(被趕出螺旋塔的魔法師)贊助合盟的組織。他們以玫瑰城作為革命發動的首要目標(這座城正搖搖欲墜,且擁有發動革命的所有條件),他們透過利益條件交換,聯合其他領地新興小資商人,滲透並逐步控制玫瑰城的商業活動。另一方面,他們以物質的援助攏絡農民及貧民階級參加他們所舉辦的宣傳活動。他們以階級翻轉及「平等、博愛、自由」作為革命行動的主軸,透過散佈於王國各地的讀報會,將顛覆思想傳入農民及貧民的生活。儘管他們經常面對整肅、清理;然而,領主們以及其軍隊始終無法改善農民們的經濟狀況。那些反叛思想就如同雜草般,不斷地復生,甚至蔓延至每個被壓迫的角落。波列塔力厄斯正是被他們吸收的貧民階級。他出身玫瑰城的貧民窟;父親是泥匠工人,母親則在貴族設立染料場工作。在波列塔力厄斯十歲那年,父親因參與修築城牆工程不慎摔死,母親無法供養波列塔力厄斯,只好將波列塔力厄斯賣給了一名小資商人作為童工。然而,波列塔力厄斯並沒有成為童工,他被小資商人送進了匿名者的訓練機構,教導波列塔力厄斯識字、貴族禮儀等貴族僕役必備的知識及能力,最後被送進布爾吉埃西家作為侍童。

  蓓萊特。尼安德塔第一次遇見她是在革命的前夕。他與波列塔力厄斯出城,來到了匿名者的行動據點。那晚,他們迎來最後一批,來自矮人礦山的鍛鋼製成的精銳武器。在那裡,有流亡的武士,找不到工作的傭兵,以及其他同尼安德塔一樣的流亡魔法師(但並不像他一樣自願離開)。「農民們已經準備好了。」負責訓練的武士說。尼安德塔並沒有很專注在這些談話。他時不時地看向蓓萊特,那名負責與波列塔力厄斯接頭的少女,站在波列塔力厄斯身旁。她很高,有著緊實的小麥色身體,黑色的頭髮散落在波列塔力厄斯狹窄的肩膀。在尼安德塔與蓓萊特確認了他的工作時(蓓萊特以教堂大火為信號,尼安德塔則在宅邸內發動傳送魔法陣,將她的部隊送進布爾吉埃西的庭院),他看見那因習劍而長滿繭的手掌,緊握著波列塔力厄斯蒼白、纖細的手。

  當普洛菲回過身,乞丐正站在他的背後。他從懷裡抽出匕首,準備刺向普洛菲。突然,劍刃的銀光從乞丐的胸膛刺出。長劍退了出來,乞丐在普洛菲面前倒下,汩汩鮮血染紅堆在地上的舊書。「快走!」少年握著染血的長劍,壓低音量地催促著。普洛菲迅速地書放入夾層,與少年從打瞌睡的老人背後木箱藏著的門離開書店。在普洛菲跨過屍體時,瞥見乞丐手中緊握的匕首,劍鐓是代表皇家禁衛軍的雄獅雕刻。

  玫瑰城的陷落,引爆了全王國的革命戰爭。這場全國由下而上的革命一打就是三年。尼安德塔的魔法是致勝的關鍵。沒有人會忘記,革命軍憑藉著空間傳送所發動的閃電進攻。空間魔法打破了傳統戰術空間限制的迷思,也突破了貴族們挾大量兵力的軍隊部署。這場以平等、博愛、自由為名的勝利,對尼安德塔而言是寂寞的。在玫瑰城一役,波列塔力厄斯,在蓓萊特與玫瑰領主布爾吉埃西伯爵決鬥時,用自己虛弱的肉身抵擋了襲向蓓萊特背後的劍。在尼安德塔坐上匿名者,不,是新生王國的圓桌議會的席次時,他依然記得從波列塔力厄斯胸膛湧出,鮮紅色的血,在短短的時間內,便乾涸成骯髒的褐色的污漬。他看著波列塔力厄斯的眼睛,那憂鬱的,帶著某種堅毅及驕傲的,波列塔力厄斯的眼神,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他施放魔法擊倒殺了波列塔力厄斯的士兵,蓓萊特的長劍穿過了伯爵的身體。但對他來說,一連串的變化,都停在波列塔力厄斯倒下的那個瞬間。

  「你是誰?這裡是哪裡?」尼安德塔對眼前這名男子有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彷彿他曾經跟他有某種牽絆,但他卻把他遺失了,再也記不起來了。
  「我?我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理,又或是魔法師所說的根源,更精確地說,就是他們的意識。」
  「魔法師的意識?」
  「魔法師們窮盡一生追逐著根源,生命的根源,慾望的根源,知識的根源;他們透過一系列的知識,去構築成他們眼中的世界。然而,他們所稱之為『世界』就只是他們所看見的,認知的世界。」
  男子站了起來。隨手從書櫃中抽出一本書。
  「我,就是尼安德塔的世界真理,也就是作為尼安德塔所亟欲尋找的,生命的根源。」
  「尼安德塔透過了魔法世俗化的推動,解放了長期被宗族霸佔的魔法知識,以取得更多關於魔法與生命的知識。隨著魔法世俗後的學科化,更多新的理論紛紛被發表討論,來支持尼安德塔的計畫──各種關於生命控制的魔法實驗。」
  尼安德塔茫然地望著男子,他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眼前的男子才是他自己,那麼自己又是什麼?
  「尼安德塔延長了自己的壽命,透過與他族靈魂的合成做出了強化人,透過靈魂抽離置入魔導具內製造出魔法賽柏克,最後又做出了人造人。但這一切都只是計畫的過程,最終目的並不是用魔法創造出一個世界,而是用魔法召回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的人。」
  男子對著尼安德塔微笑。
  「那就是我。波列塔力厄斯。應該是叫這個名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哈,這樣說話是不是比較像人類?」
  「你不是波列塔力厄斯。你不是。」尼安德塔說。他很激動,儘管他對波列塔力厄斯這個名字感到陌生,但某種被印記在身體的傷痕一直疼痛著。這個疼痛,使他說出連自己也無法明白的話語;這個疼痛使他突然確定了自己,儘管他依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對,我不是。我不是那個死去的波列塔力厄斯。我是那個因尼安德塔的意識而誕生的波列塔力厄斯。是尼安德塔慾望的客體,是尼安德塔所擁有的知識的客體,是尼安德塔透過魔法所看見的波列塔力厄斯。對,我是被尼安德塔製造出來的,意志、記憶的綜合體,被命名為波列塔力厄斯的存在。」
  「在最終的實驗,尼安德塔破壞了馬那循環的平衡,犧牲了整個國家,不,是整個世界,也要抵達的生命根源。尼安德塔召喚了死去的波列塔力厄斯。但是不知道的事物怎麼可能被召喚出來。實驗失敗了,尼安德塔被魔法反噬吞滅了;但卻誕生了我,尼安德塔獻給魔法的意志及記憶。」
  「那麼現在這個沒有記憶的我又是誰?」
  「你是被我留下的,作為魔法與物質世界通道的連接器具。魔法是抽象的、精神世界的存在,如果沒有憑依就無法來到物質世界。也因此,魔法師的存在使得魔法得以在物質世界轉換各種形式的現象。魔法只是客觀的他者,並不具有慾望和意識。然而,因意外而誕生的,具有意志以及慾望的,由魔法構成的我,若要進入到物質世界之中,必須有一個通道,也就是繼承尼安德塔肉身的你。」
  「這個房間就是我將你困住的世界,也就是我的意識世界。有了這個世界與你,我將得以物質的形態在物質世界中活動。」
  「你並不是那個曾經活過的尼安德塔,你只是保留了那個物質肉體及傷痕的尼安德塔。對,正是那個物質傷痕否定了我作為波列塔力厄斯的存在。我們都只是尼安德塔的造物,但都不是尼安德塔的原初靈魂。所以你沒有記憶,而我有;你有著他反應在肉身上的痛苦及歡愉,而我沒有。」
  一陣風吹進了房間,翻動了「波列塔力厄斯」手上書本的書頁。「尼安德塔」看著眼前這名男子,他有種想要發笑的感覺,一種熊熊湧現的荒謬感,大火般燃燒著他的身體。

  那年的春天,薩默爾帝國,以普洛菲王子為首以及代表商人階級的「匿名者」,發動了政變。他將長期以攝政王之位把持皇權的叔父送上了斷頭台(理由是曾經謀劃暗殺王儲的叛國罪)。登上王位後,普洛菲遂與北方和談,停止長達十年的戰爭。他與代表北方溫特爾王國的年輕國王,潘諾‧溫特爾,握手,終止上一代的恩怨,共同迎接另一個屬於他們的新時代。當成群的白色信鴿,向世界發送停戰的消息,普洛菲在遠離戰場的皇城,彷彿聽見和平號角的響起,以及突然沉默的鐵器敲擊聲;往後將取而代之的,是貿易的談判及商船啟航的吆喝。他想起幾百年前,尼安德塔推動了魔法的世俗化,開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儘管普洛菲從未在那個時代生活過,但他依然能夠感受到屬於歷史的前進的偉大。他抬頭看向掛在王座前的大陸地圖。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穿過了時空,與尼安德塔同享一樣的視野。

  「尼安德塔」走向窗邊,窗外的景色變成一幢幢樓房,他知道另一個他正在城市裡漫遊;而窗外的景色,就是他所看見的視野。他從書櫃拿出一本書,書中寫著的正是尼安德塔身前的記憶,那裏記錄下他所有看過的風景。他讀著,他讀著,他知道自己不會因為認識這些被記下的文字而成為尼安德塔,但他還是想要去讀,他還是想要了解尼安德塔生前所看見的那個物質的世界,就像是人類的愚蠢,一直追求著不存在不可能的事物。

  就在他翻到尼安德塔第一次看見波列塔力厄斯的那頁,他的胸口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