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01
電影《The End of the Tour》描述的就是一個人怎麼去面對這個世界帶來的究極寂寞。這是每個創作的人都會面對到的困難。每個想要進到創作世界的人都是寂寞的,這樣的寂寞是一種超寂寞的狀態,它已經不再是對他人連結的渴望,而是渴望對這個世界溝通;但這個世界並不會去理會「一個人」這樣的存在,世界永遠是複數個集合體聚集組織的,它是透過許許多多因為環境、生存以及制度所建立起來的巨大的幻想集合體,人在裡頭是個渺小的存在,這樣的渺小根本沒辦法撼動這個極端複雜的意識體,人只能被它牽著走,默默地,默默地,在無法自覺的狀態,跟著世界的運行活著、轉著、走著。然而,渴望創作的人是一群頭腦壞掉的人,他們不願只是跟著世界走,他還想問這個世界為什麼要這樣?他們不斷地提問,不對地交出自己的心以換得世界的回應,卻始終徒勞。慢慢地,他們會創作出另一個屬於自己的想像世界,利用這個世界去與現實的世界溝通、提問,儘管這些疑問通常是沒有答案的,但在創作的過程,某種東西會回到創作者的身上,然後又產生新的某種狀態延續到下一個想像世界。
《The End of the Tour》的故事主要聚焦在兩個大衛;一個是大衛.福斯特.華萊士,他於1996年以《無盡的嘲諷》一書震撼美國文壇,甚至被譽為美國文學史具影響力的作品之一。另一個大衛是大衛.力普斯基,他剛出版了他第一本書,賣得不是很好,總之跨出了第一步;他身邊的人瘋狂地討論喜愛另一個大衛,他有點忌妒,對他好奇,因此去讀了他的《無盡的嘲諷》;但這並不能滿足他對華萊士的好奇(因為這本書出乎想像的好),他決定向滾石雜誌的主編自薦,執行為期五天的採訪計畫。故事開始於2008年大衛.福斯特.華萊士在家中自殺,享年46歲。活著的大衛力普斯基,翻出了當年訪談的錄音帶,開始回想這人生中難得遇見的知己。整部電影很簡單,就是一直講話,兩個大衛無所不談,從華萊士對他的新書的感想,對他人評論的感想,他跟他養的狗之間的事,喜歡的偶像,冰箱上塗鴉畫作,電視肥皂劇,要不要養小孩為什麼不結婚,到華萊士的憂鬱及掙扎。然而,在這樣一問一答(有時是力普斯基問華萊士答,有時候是華萊士問力普斯基答),觀影者會發現這其實不只是單純的訪談,其時整個訪談都是一個創作。這個創作在於力普斯基是要把這五天的訪問寫成稿子,而華萊士則是要把自己創造成某個樣子讓力普斯基寫成稿子(他必須選擇什麼要暴露在公眾面前,甚麼不要)。也因此對話上,兩人其實是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關係上──他們彼此是在試探對方,並與對方較量衝突。某種程度,兩人都害怕彼此走進彼此的世界過深,但同時又發現彼此是渴望與對方交談的。
《The End of the Tour》可以說是五天的旅程最終迎來的結束,華萊士必須面對巡迴宣傳後再度回到自己的一個人的狀態,他必須去思考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他必須去看這幾天對他的影響,那些聲名大噪後投注於他身上的各種想像及目光。力普斯基則必須在華萊士上獲得華萊士的各種樣貌,這些樣貌只有在他如此靠近的狀態才能看到;而這些樣貌都會進到他的生命,不僅是影響他的稿子,更進一步是改變他的後半人生。他必須面對自己往後的創作,他必須面獨自一人用自己的方式去對抗這個世界。兩個人都要回到孤獨、寂寞的狀態,去處理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係(有些關係甚至非常現實)。從另一個角度解釋,《The End of the Tour》又可以想成華萊士最終的死亡,也是他最終的旅程;透過力普斯基的回憶,將華萊士的樣貌重現在觀眾面前。這不單單是華萊士的重現,同時也是力普斯基的表白,他對於這個死去的華萊士的表白,那些他們之間沒說的,他對他的各種情感,包括仰慕、契合、忌妒、追逐,電影透過錄音帶的倒帶播放,重現了力普斯基對於華萊士的詮釋。無論是何種解釋,我都無法不看見作為訪談記錄者的力普斯基,也因此將這定位作華萊士的半自傳電影,我更傾向認為這是力普斯基與華萊士之間的建構出的,兩個「靈魂風景」的複合及碰撞。除了訪談中,訪問者及被訪問者中的緊張,其實兩人還有一個共同的小說家的身分。在力普斯基對華萊士說他是個小說家的同時,這段訪談又呈現出另一個有趣的面向,就是力普斯基以一個剛出道未成名的小說家如何去看待華萊士,以及華萊士又如何以一個成名的小說家去認識眼前這位陌生的、剛冒出頭的競爭者。這樣的關係連結到後來兩人的衝突──力普斯基對於華萊士的不滿。他認為華萊士是個虛偽的人,他將自己拉得太低,以更靠近力普斯基,使得兩者之間的競爭更為刺激張力。華萊士卻不這麼認為,對他來說,身為一個創作者,必須具備站在他人位置的能力,他才有辦法與讀者溝通,但這樣的溝通並不是迎合,而是去深入思考,各個世界的樣貌及脈絡,也使自己更逼進這個「人性」組成的社會。在這樣的過程,華萊士發現自己同時也是無能的,他並不如力普斯基想的那樣偉大,而他唯一比他人突出的,僅僅只是比別人更清楚自己的無能。這同時暴露了作家位於現實及作品間的尷尬及困頓,他同時在書中扮演全知的神,在現實中卻只是一個普通窩在家裡害怕與人相處的廢材。華萊士不如力普斯基那般機巧靈敏,他的武器只是作在打字機或電腦前面,慢慢地思考,想得更深,想得更透徹;因此華萊士特別羨慕力普斯基的反應及魅力,這也是為什麼當他面對力普斯基與貝西(華萊士研究所時期的女友)的投緣,忌妒是如此澎湃無法抑止。當力普斯基結束五天的訪問,要回到兩人分別要回到自己的生活前,華萊士問力普斯基是否想成為他,力普斯基說不想,凸顯出創作者世界的孤獨,無論如何崇拜某人,他們不可能複製彼此成為另一個的投射,他終究必須面對自己的無力及自信,回到自己的世界,安靜地凝視白紙,用文字與這個世界肉搏。
看完《The End of the Tour》我陷入某種安靜的狀態,不斷地思考自己與文字的關係。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走進寫字的世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從只是喜歡讀類型小說的一般人,成為每天瘋狂強迫自己讀一本完全看不懂的文學書的一般人。我拼命地衝,不知所以的跑,慢慢地離人群越來越遠,來到了一個荒涼空曠的世界,而我依然如一開始那般無能,只記得自己走過的路,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來到這裡。我一直活在一個跟自己打架的世界,知道自己的文字一直都不好,每天我都跟自己打架,不斷地否定自己,使自己可以前進;我一方面強化自己的主體意識,又一次一次地把它拆散,每天每天反覆地作這些事,每天每天要求自己要更進步。有沒有變得更好我不知道,但慢慢地我已經失去了其他的技能,彷彿有意識地走上自毀的路卻無法回頭。後來,我遇到了小孔、黃蟲、閔旭,就像是力普斯基遇見了華萊士;我看著他們,就像是力普斯基那樣仰望著華萊士。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可能成為他們,也清楚知道自己永遠都要回到自己那個不斷與自己打架的世界,拿刀子捅自己,然後等新的肉長出來,再捅自己。日復一日,絕對不能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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