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20
來到《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活在絕對孤獨的狀態。在那之前,我算是一個很好的「咖」,無論宵夜、晚餐、打球、出遊,一約就走,從不拒絕。那時我認識很多朋友,跟每個人的關係都還算過得去,非常享受與朋友喇低賽到半夜,消磨以為永遠用不完的青春時光。然而,在碩一下的夏天,不知道為什麼,生活突然把我拋到荒蕪孤獨的狀態,我感覺自己好像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並出現在另一個只有我自己的星球,遠遠地望向那個我原本生活的空間。我突然意識到,在原來的維度中,從來沒有人真正了解我,而我也從來沒有認真去了解任何一位朋友;那些曾經群體的時光彷彿就真的是被消磨掉一樣,全然地空白且無意義。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我陷入了文字的世界,開始大量地閱讀及書寫。
《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對我來說就是這樣一個狀態的故事。在小說中,作者安排兩個彼此虛構的腳色,而兩名虛構的腳色彼此都圍困在自己的某種狀態之中,他們企圖以書寫虛構的彼此,以模擬可能的過去與未來。在這樣兩端虛構的敘事結構中,作者使用了許多事件,如旅鼠集體自殺的故事、龐貝城的末日、冥王星被除名等,有些是虛構的,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時間停滯的,有些是突然被刪除的,這些無數存在於時空中的歷史,巧妙地被架接入虛構的腳色的背景及靈魂之中,形成孤獨的附魔;他們彼此都在一個絕然漆黑的空間中,透過一個虛構的腳色,來探問的自己,思考著這個世界。這讓我想起奇士勞斯基的電影《雙面薇諾妮卡》,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著這樣另一個我,過著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生活呢?然而,作者並不甘於這樣的想像,他透過真正的實踐,透過書寫,虛構出這樣可能存在的腳色。不同於《雙面薇諾妮卡》,虛構本身的意味創作者擁有宛如造物主般的權力,能夠控制那個完全虛構的腳色(或那根本就是我的投射),進而產生另一種與之完全相反,更強烈的孤獨力道。
故事中,那個比冥王星更遠的,全然漆寂的黑洞(時間與空間的盡頭),不斷地吸納著我們原本經歷的真實。面對日漸刪減的畫面及情緒,人們唯有虛構才能與之對抗。而虛構本身便是指涉不可能存在、人造的想像,那麼虛構的意義又究竟是甚麼呢?在唐‧德里羅的短篇小說《午夜在杜斯妥也夫斯基》中,兩個鬱悶的小夥子,在寒冷荒涼的小鎮(彷彿被這個世界所遺棄)遇到一個穿兜帽大衣未露臉的男人,兩個人開始從他的衣飾開始揣測想像。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兩人沉浸在這樣的虛構遊戲,他們編織的物件越來越多,甚至擴及到男子的身世。故事到最後,因一名男孩忍耐不住,想要去看男子的真面目,卻被另一位男孩打倒,阻止真相揭露。在此討論虛構的故事之中,某種程度上虛構彷彿成了之於自己最親暱的存在(儘管在現實中是空無的,卻與自己發生了一種關聯),每個人對於自己所虛構的人事物,往往是最為了解;那樣的了解就好像真的進入到自己的內心,如此熟悉,如此溫暖,以至於究竟有甚麼必要,讓我們非得再面對更為艱難的現實世界?假若虛構的意圖在於逃離,然而,無可避免地,在虛構過程中所建立的意識及思考,根本無法從自身的生活經驗中剝離,就像是神創造了人的形象,又或許其實是人創造了神應該為人的形象,虛構的遁逃反而回到真實的框架之中。虛實之間,彷彿是那對永遠爭鬥的孿生兄弟,他們原為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卻同時擁有相同的面孔,必須靠著對立才得以驗證自己的存在,然而卻無可避免地互相介入。
世界上所有的小說都是虛構的,透過作者可能想要述說的某個動力,來到書店的架子上等待被閱讀。因此,每則虛構的敘事,都是渴望能夠進入到他人的意識。在故事中,兩個腳色所虛構的故事並沒有真正地被出版,或是存在著真正意義的讀者;反而是在虛構之中,可能存在的另一個世界的腳色,被這樣的書寫而實踐於另一個世界的生活。某種程度上,他們成為彼此的讀者,也是彼此的創造者。真實以虛構之間的界線,漸漸模糊,使得整本故事的情節,兩個腳色的存在好像又成為了彼此的表裡,既存在又不存在,所有的意義及情節成了一個浮動的狀態。
在《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的故事裡頭,兩個腳色的書寫起於一種自身圍困於現實的狀態(一位是因為對於家庭意義的困惑,一位因為母親的死亡),開始藉由虛構這樣事物出走及越軌。在這樣的敘事安排中,我一直對作者的存在有強烈的感覺;也就是事實上《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這部小說,其實還存在著一個看不見的作者在書寫這個虛構的故事。透過這樣的感知,我才有辦法安心地繼續在全然坦誠的虛構中,找到了真實的入口,進到小說敘事。我開始想像,其實這兩個腳色本身就是作者的投影,而這兩個腳色的彼此虛構,或許就是作者對於自身狀態的討論,又或是為了回應自身存在的孤獨,才設計分裂的兩個孤獨的人寫彼此的小說,拼貼彼此的人生,介入彼此被圍困的靈魂。而這個作者(或許根本不是黃蟲本人,是黃蟲虛構出來另一個隱於小說背後的作者),也同時如小說人物般,透過書寫《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這本小說,在拼湊著自己的人生,拼湊自己與自己之間的關聯。
在那段孤獨的狀態中,我每天將自己瘋狂地投入書寫練習的地獄之中。我不斷地透過著書寫,開始回顧自己可能的記憶及歷史(就像是打羽球後,我開始學習去認識自己身體與肌肉,透過感受身體關節與肌肉的力量及運動,以修正自己的擊球動作,來完成控制球路的軌跡及方向),並將自己可能發生過的每段記憶一一寫下。然而,時間拉到今日,再回過頭來觀看那些作品,我開始不那麼確信,那些曾經有過的日子或是情緒,而那些所寫下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屬於我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還是在某個片刻,有某個存在於這個世界背後的誰,在書寫我的生命,擅自將某段毫不相干的情節安插到我的生活之中。我突然想起那段被拋到孤獨宇宙的時刻,是不是也是因為他悄悄地多加的幾個字,使我的人生就此轉了一個大彎。
從《黃色小說》、《壞掉的人》到最後讀的《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我發現黃蟲是有意識地不斷再變換說故事的結構安排,像是在《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以兩個我進行互相書寫;《壞掉的人》建立了三個完全不同性格的腳色,利用他、她及我的稱謂轉換,以不同的切片來形塑生命關係的崩毀及疏離;到了《黃色小說》,則以專欄的模式,將私事投書(或自己的投書)到公眾平台,把私密的經驗連結到群體的記憶。然而,儘管敘事的變奏,我還是可以感覺到三本小說中,有一一脈相承的特點──利用了時間與空間特性的切換,拆解了恆常穩定的世界。在黃蟲曾經的歷史研究訓練背景下,他將自己所熟悉的歷史的矛盾特質,運用得精密巧妙,將所有的時間、追索、記憶、詮釋,滲透到腳色的思維及行動之中,製造出意義上的流動及自由。在這樣的不穩定狀態,所有情節都像是一個巨大的牢籠,將其收納的每個元素,在激烈的催化下,加速了彼此的衝突;而這些衝突就算是到了末尾,都沒有停下來過,反而留下了一個懸念,連接到闔上書本的現實世界。另外,在閱讀這些作品的同時,讀者們都可以閱讀到大量的、從世界收集網羅非常微不足道的事件;這些事件透過黃蟲精心安排,完美地鑲嵌入敘事之間的連結。當這些事件進入劇情中,擺脫了毫無情感的客觀敘述,化身為世界上某個慾望切片的展現;在這些已經死去的、不會再變動的知識中,黃蟲卻將其意義復活,進入了虛構的小說世界,使得整個故事拉出一個龐大的群體生命記憶,穩固了整部小說渴望投射的標的。
我覺得黃蟲的小說就像是歷史一樣。儘管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呈現在那裏,是一條一條明確的知識,宛如百科全書般寫在裡頭;然而他們的意義永遠都不會是固定且單一,他們都是持續活動的,他們像是一個多面向複雜的結晶體,透過無數的壓力推擠變質,最後發出宛如寶石般的光芒。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彷彿踏入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並不會比我活著的世界好上多少,一樣地折磨,一樣地悲傷,又一樣地無奈及無力。但在走過小說後回到現實,我總覺得好像把甚麼美好的部分帶了回來,讓我久久陷入思考的靜默漩渦。那是一段通往另一個虛構靈魂的道路,在那樣的靈魂世界中,我可以感覺到某種安慰,彷彿世界一直都是這麼糟的,沒有人能夠迴避這些傷害;書中的腳色們儘管渾身是傷,最終都還是願意鼓起勇氣,繼續尋找自己的答案。熊熊之間,我覺得自己在這場孤立無援的戰爭中,終於有了不存在的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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