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掉的人讀《壞掉的人》
《壞掉的人》是我讀黃蟲的第三本大作(第一本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靴子腿》)。我一直在捉摸該怎麼寫我對這本書的感受,花了很多時間,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討論這本書。倒不是說我讀完沒甚麼感覺,相反的是《壞掉的人》讀來比《黃色小說》更為投入,裡頭所描述的種種困頓,也更接近我的生活。那樣「壞掉的人」像是在說我:高中大學都念了不錯的學校,後來也順利了念了研究所,退伍之後跑到研究室窩著當廢材研究助理兼考生,最後落腳於公家單位;然而這一切種種都不是我想要的,打從一開始我就對營建土木這類的工作不感興趣,但我卻在這之間鑽研越深,很尷尬地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囧」境。我開始對自己的生活感到迷惘,對自己的未來越來越焦慮不安。在夜深人靜到只剩下吹狗螺的時刻,那此起彼落的嚎叫,彷彿正對我質問:你真的要這樣過一輩子嗎?
真的要這樣過一輩子?當我讀完了《壞掉的人》,我還是沒有答案,這樣的疑惑即便到了故事說完的那刻,也僅僅是個問號;儘管書中的腳色最終都有一個可以安定自己靈魂的落腳處,但那些直接面對巨大世界的惶恐,卻從來沒有消除。這正是我認為小說最迷人的地方,就如同馬奎斯所說的,每篇好的小說都是這個世界的一個謎;這樣的謎語對照到這個世界某個神祕的切片,在那個魔幻重製的空間中,身為讀者的我,只能永遠棲身在這由文字建構起的龐大迷宮,好像那裡是一個難民營,收容了所有壞掉的人,安慰了我:並不是只有你壞掉喔,所有的人都跟著一起壞掉了(但小說裡面總共也只有四個角色)。
《壞掉的人》這本書裡面,有幾個讓非常有意思的安排;其中之一便是把整個敘述基礎架構在好萊塢電影《駭客任務》的設定上。裡頭透過尼歐他哥莫斐斯對電影癡迷到瘋狂的情節,帶入了《駭客任務》中母體想像。這樣的想像其實也將小說中所描述的現實世界切割成兩塊,一個是我們所活著的世界,另一個是我們想像感受的世界。但小說中並沒有直接涉入想像的世界(也就是母體外那個被形容成更為真實的維度空間),而是利用鏡面的方式,將活著的世界的種種困頓反射:每個人都必須趕快畢業趕快找到工作、女生最好不要讀太多書趕快找一個人嫁了、出賣自己肉體賺錢就是下賤等這些有形或無形的聲音,處處干擾著生活。然而,又有甚麼理由非要如此不可?這些生活守則到底從何而來?一個或許存在但實際上完全感受不到的烏托邦世界,就悄悄地於心裡萌發。我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不是名為夢想如此遙遠的東西,總之就是有這樣的光亮,我想,人才能鼓起勇氣繼續向前走下去,並徹徹底底地壞掉(就如同莫斐斯也深陷於這樣的信念,不斷找尋現實的出口)。
另一個小說有趣的點,就是每個腳色的經歷都與歷史及社會學研究有所牽連(這也可能跟作者的背景有關),無論是中途放棄,又或是正在進行中,小說腳色也都慣性地使用他們被訓練出的能力,試圖去拼湊破碎不堪的世界與自我。裡頭有一段關於歷史研究的譬喻:「我覺得歷史系最大的能耐,像是中研院史語所開山祖師太祖高皇帝傅斯年說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尋找可能有用的史料,在袤廣的資料中分析組織出能用的材料,……所以這個道理很簡單,一個人的ID有不可抗力的統一性,若非全部使用一個帳號,就是同一帳號的變形,絕不會是把幾個不相關的字母和數字湊再一起。你找到一隻蟑螂,表示就有機會找到另外五十隻蟑螂。只是要找個方法把這些散落的蟑螂腳給串起來而已」,故事中又提到崔妮蒂在關注尼歐的部落格及阿威的網路訊息回應時:「這些對她實在太簡單,從朋友連到朋友,你總是可以從這類人際網絡看出一些端倪,一些潛藏在表象底下的地質。……這種時候就得動用歷史學的想像力和推理力。盡可能神入研究對象的內心,重建他的處境和可能的念頭,從而推測出他這個人的面貌。雖然她老師會說,他媽的如果連隔壁鄰居都不知道在想甚麼,怎麼能知道一個跟你距離一百年、一千公里外的外省人(或外國人)在想甚麼?」兩相對照的反覆討論,也將歷史可能承載的意義,作了一個大翻轉。這讓我想起高中時期隔壁班有一個亞斯伯格症的同學,每天上課不上課到處亂跑,到處告訴別人他以後的願望就是發掘真實的歷史。但歷史真的有真實嗎?若現代生活是建築在過去經驗上,而這些過去的(明明就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最多都只是一些殘餘或破碎,那又怎麼能夠客觀地去認識、去理解;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又是怎麼可能客觀存在呢?另外,歷史論述的本質是以網狀密度的型態發散出去,每個人好像彼此都形成連結,歷史研究者們總是在這些密密麻麻的線頭尋找另一個線頭,就像是一個躲在暗處的仰慕者(所有的暗戀都很變態)總是小心翼翼地盡可能去收集資料,分析資料,透過這樣的嚴格的拆解組合,彷彿就這樣靠近他/她一點;就像是我現在在打一篇關於《壞掉的人》的感想,但我並沒有因此離作者或是這本書更近一點,只是又再一次走回自己內心中的《壞掉的人》,再說一次自己的故事。
在《壞掉的人》當中,所有出場的腳色都是孤獨的,像是被困在一座屬於自己的高塔。這樣的圍困並不是他們自我的限縮,他們反而比我這樣庸庸碌碌的人更靠近社會形成的可能核心,進而懷疑這一切原以為是堅固事物的浮動。在面對這樣的無力及徬徨,他們有人選擇斷裂外在的關係,有人選擇忽略與外在的連結,甚至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感受能力。他們拼命把自己安放在種種「死」的物質之中,如充氣娃娃、書本及論文,來躲避流動的世界(因時間而改變空間,空間變動使關係錯亂而無法適應)。我猜這可能是作者置入於《壞掉的人》最重要的核心命題。當我們面對越來越快速,越來越便利的生活的同時,又該如何面對伴隨而生越來越快速的關係崩解及重建;每日宛如山洪暴發般的資訊,正兇猛地吞沒我們的判斷及思考。我們很有可能被一則假的新聞引爆情緒波動的高潮,也有可能像是鄭捷或龔重安一樣,因為再也沒有力氣去面對這個社會,最終只好選擇毀滅它。這讓我想起園子溫的兩部電影《自殺俱樂部》及《紀子,出租中》裡頭,所有大人們正努力地尋找自殺俱樂部是否存在,其中穿插反覆出現的一段台詞:你跟你自己有關連嗎?
你跟你自己有關連嗎?黃蟲並沒有直接面對這樣提問,而是溫柔地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家,讓所有的腳色住了進去。他們慢慢地在家的建構中,彼此互相摸索,彼此了解。儘管那些漂浮在腦中的困擾依然沒有消失,這個世界依然每天平等地走到面前,過著淺層又表象的平凡日子;但日子還能怎樣呢?就算去了其他地方,也會遭遇到其他的生活難題(節引自小說197~198頁部分內容)。「把自己設想成一枚冷僻的動詞,檢查所有動詞的變化,那些過去式的、過去完成式的、現在進行式的以及那些未來式的所有可能。是否自己整個生活也是動詞變化?到最後只有名詞固定在原地不動。」小說的最後崔妮蒂一邊吃著阿威煮的匈牙利牛肉飯,一邊思考自己人生的難題:「她越想這些,就越覺得對眼前這碗匈牙利牛肉飯太失禮了。她像捏熄一根煙捏除所有的思緒,專心品味碗裡濃郁湯汁、爛熟的胡蘿蔔和肉塊,當然甜椒都過於爛熟不脆了。飯後她給自己衝了杯熱桔茶,又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午後,外邊飄著細雨,陰冷蕭瑟的好天氣。……整個下午就如一塊方糖,緩慢消融在一篇篇文章裡。其中有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就像這間屋子,正空蕩著等甚麼人回家。」
我闔上書本,順勢倒在床上,閉上雙眼。日子不就這樣過,不然還能怎麼辦?腦中突然浮現那些有過多年工作經驗的同事,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對我說過的話:做我們這一行就是這樣,你沒辦法改變這個世界,你只能改變你自己,不然有一天你一定會做到起肖,我沒騙你。
嗯,好吧,到時候也只能壞掉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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