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4日 星期四

[微說] 異鄉人

2015.12.12

異鄉人

  天濛濛亮。艾克賽爾注視著鐵窗外的天空。他特別喜歡黎明前由暗轉亮的過程,彷彿萬物從原先模糊不明的狀態,緩緩固定、確立。艾克賽爾整晚沒睡,他並不疲累,靜靜地坐在休息室,把玩從小陪伴他的狼頭匕首。今天是第一次上場的日子,他將匕首磨得光亮,森寒的鋒芒映出自己褐色的眼眸。他想起了母親。他感覺到某種粗礪的能量正傷害著自己,使他同時擁有傷害別人的力量。再過幾個小時,外頭將響起觀眾的歡呼聲,迎來那位即將要殺死他或是被他殺死的另一名鬥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鐵器的冰冷穿透過剛換上的纏布,刺著他溫熱出汗的手心。天濛濛亮,他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太陽。

  艾克賽爾醒了,彩霞若血,暈染了整片西方天空。馬車在土路上輕輕搖晃,穿越過蓊鬱山林向下通往開闊的谷地。兄弟會的修士們右手抱拳於心,左手持著聖文讀冊,跟著顛簸的車身,輕聲祝禱誦唸。他作了夢,夢見自己角鬥士時的事。那是他第一次站上競技場的舞台。他提著劍,等待鐵欄升起,緩緩走向場中央。他並不感覺緊張,他早已習慣與威脅共處。在妓院出生的他,從小便被迫學習觀察人們細微的表情及動作,讓自己更敏感於四周環境變化。他盡可能地使自己安靜、專注,使自己看得比別人更為清楚透徹。母親自殺後,妓院老闆把他賣給了奴隸團,成為與死亡相伴的角鬥士。

  艾克賽爾抽出綁在大腿外側的狼頭匕首。殺過太多人,刀面已不如從前銳利明亮。那是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刀柄上的兇惡狼頭,鑲嵌著一枚小小的,宛如血滴般鮮紅的寶石。這柄匕首也是他祖母、曾祖母以及世世代代祖先們持有過的匕首。母親告訴他,他是北方狼族的孩子,體內流著比邊塞外暴雪更冰冷的血液。不接客的時候,母親教導他族人的戰鬥方式,教導他如何使用自己身上的每吋肌肉,並感受體內力量的流動,像狼一樣,輕盈精準。母親離開前,在他的右膀刺下W形狀的符號;以北方祝福戰士們出征的儀式為他祈求平安,要他一輩子記得死去的族人,以及南方加諸於他們的凌辱及仇恨。那天,他看見一匹雪白毛皮的狼,從母親的肉身蛻出,祂凝視著他,流下血色的眼淚,隨後跳出窗外,消失在城市暗巷深處。

  開戰後,競技場的觀眾逐漸衰退,奴隸主遂將他轉賣給王國軍臨時編制的雇傭兵團,執行騎士們不願承擔,近乎赴死的任務。他們待在軍隊的最前方,他們抵擋箭雨及騎兵的衝擊,替正式部隊爭取更多活命的機會。某次會戰,敵軍一名精湛的弓箭手,以飛快的連射狙殺了許多同袍。他的背直冒冷汗,呼吸紊亂;他盡可能地打開所有的感官,全神貫注地追索那名匿蹤的弓箭手。然而,一直到撤退前,他始終沒有看見那名弓箭手,所屬的小隊只剩他活著。自此他更積極於投入殺戮;他不斷提升自己揮劍的速度,不斷提升自己的感知能力。他與部隊的其他人越來越疏遠。夜深時分,他的手經常無預警地抖個不停,他靠吸食更多的菸草,來鎮定身體。

  這場漫長的圍城戰,已經將近三個月了。要塞久攻不下,糧食即將耗盡,指揮官決定發動最後的總攻。然而,一直到第七天,雙方仍舊僵持不下,沒有誰能夠突破對方的封鎖。正當會戰又再次展開,雙方撤退的號角突然同時響起,戰場上的每一名士兵全停了下來。艾克賽爾正跨坐在一名騎士身上,匕首正準備劃破顫抖求饒的喉嚨。信鴿自頭頂飛過,遠方談判桌上貴族們的簽字協議,宣告長達十年的戰爭終於結束。

  兵團解散了。艾克賽爾跟著兄弟會的修士們留在戰場,清理成山的屍體。他們將一具一具的屍體,搬起、堆疊,集中在原野空曠的地方。有些是他殺死的人,有些是同他作戰的人。他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趕在發臭腐爛前,將所有的屍體燒毀。他望著熊熊的火焰燃起,裡頭的身體慢慢失去自己的顏色、輪廓,化成了一大團灰燼。他才意識到自己從來沒被磨亮,他一直都是那塊粗礪的磨刀石;耗損自己,以成就某段將被記錄於歷史的偉大時代。他看著火堆冷卻,陣陣寒風捲起微塵,撒向晴朗湛藍的天空。

  他下了貨車。太陽沉入遠方連綿的山脈,金紅的雲彩悄悄轉為靛紫色。他目送著車隊前往下一個戰場,因風鼓盪的白色十字旗幟逐漸變小,變小,而後消失。他駐足於岔道口,一條向北,一條向他過去生活的城市。此時,夜將世界溫柔地擁入懷中,艾克賽爾叼著菸捲,火柴如流星般擦出一瞬間的火光,還來不及點燃,隨即又熄滅。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