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9日 星期二

[雜感] 電影《2046》觀後感

2015.12.27

2046在電影《花樣年華》中是周慕雲及蘇麗珍共同寫作武俠小說的房間,象徵著兩人的愛情烏托邦;沒有社會道德束縛,有的只是情感的纏綿及兩人共同專注地建構出屬於自己幻想國度。延續了《花樣年華》中2046的概念,王家衛在《花樣年華》之後推出了另一部劇情長片《2046》。電影延續了《花樣年華》那間最後空無一人的2046房(夢的破碎及醒悟),又加入了另一間房間2047,講述發生在這兩間房間中,各個關於人與情感的故事。

1966年底,去了新加坡的周慕雲因異邦生活的不順及艱苦,決定回到香港。為了工作、生活,他學會虛應社會中的人際網絡,他不再寫武俠小說,回應閱讀市場的需求,轉而改寫色情小說。這是一個生命現實面的寫照,同時回應了內心中歷經離別奔波後的虛無;不單只是愛情,生活中各式各樣的零零落落,將個人與自己的思想分裂,形成兩個遙遙相望的星球。

某次花天酒地的場合,周慕雲遇見了新加坡的舊識露露,而電影將露露的身世連接到《阿飛正傳》中,那個愛著沒有腳的小鳥,為了旭仔追到菲律賓的梁鳳英。但她不可能再找到旭仔了(電影中露露對周慕雲提到自己那個一生最愛的人已經死了),她無法擺脫掉記憶對自我內在時間的影響,她依然找尋著生命中那隻沒有腳的小鳥。當周慕雲與露露重逢,露露看似已經忘記了一切,改了藝名,也有新的男友;直到周慕雲對她提及,她才愣愣地回想起那段刻意遺忘的記憶。那時她住在東方酒店的2046號房,她躲在房間裡獨自哭泣,她知道自己並沒有離開過去,她所渴望迎來的前進一直都被過去所困住,最後她死在自己的過去之中,被現在(新的男朋友)狠狠地傷害。而周慕雲在送醉倒的露露回房的那晚,他遇見了2046號房(他無法割捨的過去),撩撥起回憶的殘火,令他決定搬來東方酒店。

很不湊巧地,當周慕雲決定搬來的時候,2046號房正在整修,周慕雲只能租用2047號房。老闆建議周慕雲,等到2046號房整修完畢,他可以決定要不要換房。但周慕雲並沒有搬過去,他留在2047房,躲在小小的窗邊,窺視著2046的一切。當時香港社會動盪,他停止所有的社交活動,躲在房裡寫自己的新小說《2046》。而空缺的2046號房,迎來了老闆的大女兒王靖雯及白玲;兩人都有著一段無法追回的愛情,彷彿複製了周慕雲與蘇麗珍分別的那段時空,使得周慕雲不由自主地去介入兩人的情感。

白玲是歡場交際花,個性強悍,原本隨著男友來到香港,準備轉往新加坡,卻半途被男友拋棄;預定前進的時間應聲斷裂,陷落一道無法跨越的空白。就如同周慕雲流連於各個虛幻的情感,白玲遊走於無數個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男人(大寶)之間,以抵抗情感裡難以承受的真空狀態。但她仍有驕傲,她必須主動控制一切,彷彿自己就是感情世界的女王,誰也傷不了她。

第一次與周慕雲相遇,便是周慕雲開了好友阿炳的玩笑得罪了白玲,事後買禮物向白玲道歉。嫻熟於應對各種虛幻情感的兩人,透過言語的交鋒,展現出白玲性格中的進擊特質及周慕雲的圓滑,宛如兩名武林高手使用不同概念的招式,彼此拆解彼此的出手(這樣的場景又非常湊巧地出現在後來的電影《一代宗師》)。從兩人的對看來到了鏡中,又從鏡中回到了現實的相對,在虛實的語言交錯、轉換,劍拔弩張的氣氛被緩緩地柔和。最終白玲還是收下了周慕雲的賠禮,也埋下後續聖誕夜周慕雲的消夜邀約,以及白玲與周慕雲情感的微妙變化。

「我只想跟你做個喝酒的朋友」這句話詮釋了周慕雲如何看待自己與白玲的關係。聖誕夜那晚,白玲將自己的過去交給了周慕雲,儘管她矜持、警戒,然而在酒精帶來的迷濛,使她不由自主地將自己最私密的部分交給了另一個人,彷彿就像《花樣年華》中對著牆洞說出自己秘密的周慕雲。不同於牆洞中於結局長出青草,周慕雲並沒有回應白玲期待的開花結果,他淡淡地微笑著,聽著她的故事,說著她想聽的,關於新加坡的天氣及風俗。周慕雲隱藏了自己的過去,讓這段感情維持在一個金錢來往的現實基礎上。這是他對自己的警醒,讓自己明白,他無法在白玲身上找回過去對蘇麗珍的愛戀。這也回扣到周慕雲的另一段感情,離開《花樣年華》的蘇麗珍後,在新加坡遇見的另一個蘇麗珍。

電影《2046》裡的蘇麗珍是個賭徒,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又或是她從哪裡來,所有關於蘇麗珍的過去都是來自猜想及流言蜚語。那時周慕雲事業受挫,又無錢回香港,只能寄望賭局翻本,卻落得債台高築的窘境。聽了周慕雲前來賭場的原因,蘇麗珍決意幫他贏回歸鄉的本錢,兩人情感也因此逐漸醞釀出一種奇妙的信任及溫度,周慕雲開始對蘇麗珍說另一個蘇麗珍的故事,把自己的一部分放入了蘇麗珍的記憶。在周慕雲準備離開新加坡前,他鼓起勇氣,希望蘇麗珍能夠同他一起回去;然而,蘇麗珍拒絕了,她知道周慕雲愛的蘇麗珍並不是自己,而是那位有夫之婦,在香港的蘇麗珍。蘇麗珍沒有表露出自己對周慕雲的感情,也沒有對周慕雲說出自己的過去,直到離別前周慕雲的一吻,才獨自一人流下眼淚。

回應到白玲與周慕雲的關係,正如周慕雲與蘇麗珍的關係,在他們交予對方記憶的同時,也同時向對方索取記憶反射的片段靈光。他們在對方的身上虛設了一個關於自己所愛之人的想像,並將情感投了進去;然而,他們卻始終無法離對方更近。他們忽略了對方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也有屬於自己的過往及秘密,只是一廂情願地打造屬於自己時間中的虛構情意,將另一個人編造成一個自己形象中的人偶。最後周慕雲拒絕了白玲,他告訴白玲有些東西他是無法出借的,他不可能成為白玲愛人的投射,白玲也不會是他對蘇麗珍的投射,他無法回應白玲那段不應該屬於他們兩人的愛,他也明白這樣的愛最終會像露露一樣(被男友殺掉),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

另一位出現在2046號房的,即是東方酒店老闆的女兒王靖雯。她愛上了一名出差香港的日本人,但卻因為父親的反對(外在的因素)而分離。他們保持著書信上的聯繫,等待能夠回應彼此情感的機會。王靖雯經常躲在2046號房練習日語;「我明白了」、「我可以去嗎?」、「我跟你去吧」反覆出現的詞彙宛如當初周慕雲沒有在《花樣年華》對蘇麗珍說的話,以異國的音調迴盪在無人居住的2046,穿透周慕雲的2047。在周慕雲協助王靖雯躲避父親企圖封鎖兩人的書信來往,周慕雲發現王靖雯也喜歡寫武俠小說,甚至寫得很好,兩人也因此更為靠近。在周慕雲重病期間,王靖雯代寫了他於報館連載的小說,無意間重演了《花樣年華》中周慕雲與蘇麗珍於2046房共寫武俠小說的情節;不同的是,王靖雯與周慕雲的寫作地點並不在2046而是在2047。周慕雲同時寫了另一部小說《2047》,回應了之前王靖雯對他提問(也向自己對王靖雯的情感提問):「這世界是否有永遠不變的東西?」

2046這組數字在電影中並不單單只是為了接續《花樣年華》的佈局,成為續篇延伸的材料。在《花樣年華》,2046除了象徵兩人的愛情烏托邦,同時也是周慕雲與蘇麗珍分離前一段難以割捨的美好回憶。這段記憶在被周慕雲放置進牆洞之後,形成了一個封閉空間於時間中運行的連續體。空間內的一切像是不變的,然而時間卻不斷地帶他向前。這樣的象徵在小說《2046》中,形成未來世界裡,全球密佈無限延伸的空間鐵路網。小說《2046》創作於周慕雲遇見露露之後,透過周慕雲將生命中所經歷的多段露水姻緣與露露追尋的愛情空白作為連結,寫成一群痴男怨女搭上神秘列車,通往2046尋找自己失落的記憶的故事(所有的生命宛如樂譜中反覆記號,不斷重奏取代前進及結束)。《2047》則寫作於與白玲離開2046房之後,將自己對於過往的癡迷到崩毀醒悟,最終無法阻止的受傷,透過王靖雯與其日本男友的情感故事,投射形成自己的情感意識。故事中,那位愛上列車機器人服務員的日本男子,始終只是將機器人作為自己過往情感的替代及彌補。無論是訴說祕密時意外發生的親吻,以及機器人的情感延宕,他嘗試在機械人中尋找舊有情感的樣貌,卻忘了機械本身就是冰冷,根本就無法回應真正的感情,而那些曾經誤以為的溫暖寂寞的溫度,其實都是自己想像及幻影。周慕雲透過書寫,不斷地摸索自己與諸位女性的情感關係;也只有在小說構築出來的虛幻世界,才有辦法正視自己的思想及情感,毫無顧忌的探觸自己內心中最真實的那面。

2046作為一空間於時間中的連續體,透過記憶/情感/故事三種元素,架構出虛構之特性的討論,進而深入至了記憶本質的探索,回應到是否有永遠不變的東西此一提問。周慕雲於電影中對蘇麗珍、白玲及王靖雯的情感,其實都是對《花樣年華》中蘇麗珍的情感仿擬;他無意間將某個過去與現在巧妙的重疊(蘇麗珍同名的巧合、與白玲同搭計程車、與王靖雯於房間內共寫小說),然而電影也非常殘酷地將這些重疊突出其與記憶不同之處,顯示出在過往的盲目探索中,情感的反射本身便只是一種對自身想像的回應,並飛現實的洞悉及照看(凸顯了情感/記憶複製產生的虛構特性)。這讓我想起作家黃崇凱的小說《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裡所呈現的兩個腳色互相書寫的結構,在意識的互相介入,抽象情緒的感受穿梭於時間的跳換,使得人的歷史/存在不斷地突變、進化。周慕雲同樣在介入不同的愛情關係以及虛構的書寫空間中,慢慢地去摸索自己的記憶及真實感受;然而,同時這些摸索及介入也回到記憶本身,改變了自己在歷經那些所有過去後情感的蛻變。在這樣的過程中,對應到電影結尾最後的台詞:「那些到了2046中追尋永恆不變記憶之人,再也沒有從那裏回來。」回來的不可能是當初前往2046的人,他們在這過程中已經發生某種質變,就像是周慕雲於1968年的聖誕夜,他不再是那個不斷向他人索取溫暖的寂寞之人,他將他的溫暖送給了王靖雯,讓彼此相愛的兩人最終能共結連理。

對我來說,電影《2046》並不單單只是一種愛情與記憶的表述,同時也是創作者對於自我靈魂的再次呈現。在電影中,王家衛導演透過周慕雲的愛情史,進而去爬梳自我對於記憶以及創作過程中的靈魂變異。他將這個變異以未來與過去、不變與變、遺忘與記憶、虛構與真實的交互辯證,展現出人內心式的錯綜複雜性。這樣的錯綜複雜就像是電影中所展現宛如未來城市的華麗態樣,在無數時間(列車)穿梭,形成一個思想交錯共構的結構及運作邏輯,它撐起一個人對自我存在的定義及穩固,在追索時間的同時,也回應到各個時間現實(列車通往的下一站或上一站)進入到人心裡的意義。當一道道象徵記憶及時間的軌道搭起,這座城市也不斷地在改變自己的樣貌,也同時在改變令一座城市的結構及風景。就像是電影開頭及結束的樹洞畫面,觀眾透過進入樹洞,看見了導演複雜華麗的心靈切片。這樣的心靈風景,無關乎真假,而是在導演所構築的鏡像世界中,一種情感的折射、反射所呈現出的影像。這些光最終也會穿透觀影者本身,進入到自己的內心世界(片尾的樹洞畫面),形成一條軌道,通往自己某個難以割捨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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