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01
台灣四周面海,理論上應該是個對「海」有一定程度熟悉的國家;然而,在我成長及求學記憶之中,關於海的事物,總覺得那是非常遙遠且陌生的,明明幾分鐘的路程就到了西子灣,可我的意識卻永遠停留在防波堤及沙灘,目送一艘艘貨櫃船出海。
《海上情書》這部紀錄片是一個跳脫於我慣常生活圈的紀錄片。片中的鏡頭,到了陸地以外更為顛簸的世界,每天遠洋漁船們面對著未知的挑戰;可能下個瞬間魚群就來了,他們必須小心地布置他們的圈套及網,引誘魚群進入他們的獵捕領域,聯絡同伴合力將海裡翻騰的白金,一一帶上船艙的冰庫;也有可能連續三四天沒有漁獲,鎮日望著無垠不變的大海,焦慮,煩躁。那些踏上漁船的人,從來不是志願的,也不是天生熱愛冒險,他們都期待著有踏上陸地的一天,安安穩穩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現實並不是都可以讓每個人有這樣的機會,他們可能在陸地上沒有機會,他們可能窮,他們可能在這片原始野蠻的世界看見一道模糊的光,就像是闃寂的夜裡,月光打在海坡上,像是一條大道指引討海人通往地平線看不見得彼端。沒有人知道自己會到哪裡去,但他們都上了船,彷彿船中有靠岸的那日,三年的時光,給自己一個可能(但這些可能都是算計過的,算計過薪水及開銷,精算建構未來的所有一切帳目及想像),彷彿勵志書裡寫的都會成真,一群在小小的船上,共度比自己的情人或妻子更為親近的時間。
《海上情書》的英文譯名寫作Trapped at Sea, Lost in Time。而這樣的名稱遠比中文更為貼近紀錄片想要傳達的意旨。這些人是被圍困在海上的,他們用這段失去的時間,去換取某個心中堅定的夢。然而,當他們抵達那個三年的終點,抵達了上岸的時刻,這群離開陸地的人,卻開始茫然;他們發現自己就像是那些因為覓食而被捕獲的魚群,深深地被海給徹底地俘虜。當鏡頭訪問他們對於未來的發展,每個人都是惶恐的,他們對於陸地是陌生的,他們發現陸地上的時間比海上來得更快(海永遠是那片海,但三年城市的地景卻不斷在改變),他們彷彿是被夢想再一次地拋擲出去,成了那個追逐魚群而迷失航路的漁船,他們永遠無法回到岸上,即使靠岸,他們很快地又必須回到海上,他們無法與自己的親人交談,他們之間沒有共同的話題,所有交付出去的時間,就是一道被批裂開的鴻溝,深深地隔絕了一切。
《海上情書》這部紀錄片,呈現了某種孤絕處境下的勞動實況,而在這樣的孤絕處境(時間的錯亂,彷彿進入了光速旅行的宇航員),海人與陸人的時間感緩緩地分開。有一幕讓我印象深刻,某個回家的海人,他在家裡還會去計算可能他在海上的時刻;然而,矛盾的是,當他們到了大海,卻又無時不刻地想著靠岸。一位在漁撈過程被拖入海中差點溺斃的漁工,談到他落海的感受;他說,在那個瞬間,他突然非常想念他的前妻(而他卻是因為與前妻離婚,想要忘掉一切,換個新的環境才來到海上),他想再看她一眼,想再抱一抱她。那些他想忘掉的事,卻一件也沒忘,反而更深了。這種被拋擲入一種矛盾螺旋中的生命經驗及宿命的圍困,之於這些為了自己的拚搏的人,成了一種無法復原的傷,一種精神上的斷裂、錯亂;然而,他們始終是在這個薛西弗斯的神話中努力奮戰,他永遠都還是去面對海洋,直到他們倒下的那日,這讓我想起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到最後他們都知道無法回到陸地,儘管他們從來都這樣希望過,他們最終都成了那個一輩子與魚群奮戰的鐵血硬漢。
我很開心能夠趕在《海上情書》下檔前看過這部紀錄片。這部紀錄片是我看的第一部關於台灣、關於海的紀錄片。我一直認為,台灣必須要有海的故事,所有目前生活在這個島嶼的人,都是經歷過海,又或是被經歷過海的血系所養成的人。然而,整個國家政策,卻是對海如此的陌生;所有無論被稱為本土又或是外來的文化,我都沒辦法感受到那種海人裡,特有的硬氣或是任何關於海的想像;市面上研究海的寫作者,也只是茫茫書海中特有的少數。台灣從一個陸地國家(中華民國也僅僅只是複製中國經驗到台灣),斷裂了歷史,直接跳接到現代化的進程,使得我在看待台灣這塊土地環境中,總覺得缺少了甚麼。而這樣的斷裂感,在我面對海洋的時候,總是覺得疑惑;為什麼那個習以為常的風景,永遠只是電影中作為結束生命或是療癒心靈的地方,在這之外還有甚麼?《海上情書》告訴了我,海與船的關係,人與海與陸的關係,時間與思念的關係,以及某種海裡的孤寂及凶險。在全暗的電影院中,隨著光裡頭的人及船出海,聽著他們說海與自己的故事,彷彿自己真的從沙灘踏出了一小步,隱隱浪花打來,淹沒了腳底,那陣陣冰涼,像是漁船駛離港口對家鄉送來的波紋告別;他們把自己交給了大海,把故事與對陸地的思念交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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