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08
「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
她一直羞低著頭,
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
他沒有勇氣接近。
她掉轉身,走了。」
這是花樣年華開頭的旁白字幕,也帶出花樣年華裡所談論的愛,是一種壓抑的愛。這樣的壓抑是來自於外在及自我對於情感的掙扎;無論是周慕雲或是蘇麗珍,他們始終在一個道德界線內,認為感情要對家庭忠貞,使得整部電影兩者之間的愛都是隱匿而不直接。電影運用了許多手法,讓這兩者的情感交流始終懸宕;例如在2046房中兩人共寫小說的旖旎歡笑,全都留在鏡中,反射出一種虛幻易碎的不安全感;又或是兩人同在街角躲雨,他們卻仍保持距離,始終不願正視彼此,靜默地聽大雨落在空無一人的街上,靜默地聽時間從無言的愛意走過。
故事展開於周慕雲及蘇麗珍兩家同時搬進同一棟公寓,又剛好兩家分住隔壁,搬家當天,兩家的物品在混亂中不經意地誤置,使得兩家的關係又比單純的鄰人更為緊密。其後,兩人於樓梯夜歸相遇,於麵攤的擦身而過,又或是孫太家窄仄的空間錯身,身體與身體之間彷彿快要接近,卻又隨即分離,好似有一堵暗牆隔著,將兩人分在無法交會的空間。這樣的僵局在兩人懷疑另一半的外遇給打破。有意思的是,即便看完兩人互相核對伴侶的物件及狀況,電影卻始終沒有明講究竟蘇麗珍的丈夫有沒有與周慕雲的妻子偷情(甚至最後電台還有蘇麗珍的丈夫點播給蘇麗珍的歌,花樣的年華),只是諸多巧合讓人不得不同劇中的兩人一樣,存有懷疑。這樣的安排,回扣到一開始搬家的場景,原先穩定的物件開始鬆動,鄰家之間的那道隔牆似乎開始模糊,崩塌。隨著兩人不斷學習演繹彼此的另一半,似乎也在預演彼此的出軌(然而,蘇麗珍總是最後一個階段就停住,走不下去了,而周慕雲也會中斷練習)。他們開始注意到旁人的目光(來自外在道德的關注),開始檢視、否定自己與對方的情感(對於自我罪惡的洗滌);也因此,周慕雲以寫武俠小說的名義,邀請蘇麗珍共寫,最後甚至租賃了另一間房間,作為兩人愛情的烏托邦國度。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兩人沒有結果的愛情最終要走到盡頭,而這樣的結果是來自於自身情感的閉鎖。儘管蘇麗珍去了2046號房,但她卻無法真正地跟著周慕雲離開香港,她始終停在練習的階段,依然低羞著頭,矜持自己的道德及對丈夫的忠誠;而周慕雲始終沒有勇氣去拉蘇麗珍一把,始終無法說出心裡的話,帶蘇麗珍離開那諸多束縛的香港,去到那容得下兩人情感的異國。當周慕雲將2046號房的燈熄滅了,蘇麗珍才走進那空了的房間,一個人坐在床邊,默默地流淚。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蘇麗珍的電話沒有響起,而周慕雲業已離開了香港,兩句對白遙遙相對,成了彼此心中最隱密的記憶。往後無論是蘇麗珍或是周慕雲,他們再也無法踏進對方的世界一步;她僅能在他的房間點一根他的菸,帶走他私自珍藏她的拖鞋,打一通不出聲的電話,默默聽他的聲音;他僅能再次停在她的家門,沒有門鈴,只是靜靜地站著,望著。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
彷彿隔著一塊
積著灰的玻璃,
看得到,抓不著。
他一直懷念著過去的一切。
如果他能衝破
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
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
然而,
「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
都不存在了。」
電影中令人玩味的地方是,蘇麗珍這個腳色曾經出現在王家衛導演的前作阿飛正傳,而周慕雲的演員正是出現在阿飛正傳片末的梁朝偉。這樣的巧合,使我在觀看花樣年華的時候,不自覺地有視為續作的錯覺。然而,與其說花是飛的續作,我覺得那是王家衛對於阿飛正傳的不可追回之作;就像是王家衛之於電影的癡愛,那個時候不知甚麼緣故,便停拍了阿飛正傳的下集,而花樣年華便或許是為一了當時的心願而拍。但時空狀態都已經不一樣了,花樣年華不可能會是阿飛正傳下集,他只能是自己一個故事,跨過之間王家衛拍過的電影,彼此遙遙相望。
花樣年華承襲了阿飛正傳的密室敘事傳統,它依然採用一種封閉式的敘事手法來表達周慕雲及蘇麗珍的戀愛關係,而這樣的封閉式手法不同於阿飛正傳中的飄然不定,而是穩定地建構出一密閉空間,禁錮了兩人的愛情。這樣的禁錮來自空間的固定(電影的場景始終都是住家的房間、樓梯間、麵攤、2046房、躲雨的街角),而兩人的愛情面貌也始終停留在鏡中及鐵欄窗之後。影像的構圖皆以強大的壓迫將兩人靠得更近,卻始終使兩人的情感難以相對(電影中鮮少有兩人正面同在一個畫面),而兩人的愛情也總是在躲避旁人的注意及彼此的直視。這使得整部電影形成一種侷限,而在此侷限中,所有濃烈的情感都被壓縮在最空最隱藏的狀態,形成一股應爆而未爆的張力。這樣的壓力一直到周慕雲對著牆洞說話的那刻才真正被解放;畫面幽幽地穿過綿延空蕩的長廊,輕輕地走向外邊,看見了一整片的天空,看見了即便斑駁卻依然屹立的古佛寺。
花樣年華以一個非常穩定的狀態,慢慢將自我導向一種脫離常軌的局面。它與阿飛正傳同樣以出國作為最末段的收尾;然而,花樣年華中少了那種對於自我悔恨的頹喪,而是以另一種淡然的遺憾去面對自己的過去。在對於自我存在的思考上,花樣年華以更開放的情緒去回望自己無法追索的歲月,他將所有的悲傷都藏在了佛寺的牆洞,用泥土悄悄地封了起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長出了翠綠的草。對我來說,那是最美的結局;生命總有些破碎及傷疤,但是當癒合的同時,往往卻以一個意想不到的樣貌呈現在自己的面前。花樣年華或許對於王家衛導演來說,也是自己曾經的一段秘密,最後開出的美麗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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