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8
灣生指的就是於日治時期在台灣出生的日本人;他們從小就在台灣的土地長大,習慣台灣的氣候,熟悉台灣的生活方式,他們從未見過日本,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活在台灣──這個日本國境之南的島嶼。然而二戰戰敗,他們必須被迫放棄在台灣的所有財產及土地,返回日本,只有少數嫁給台灣人的日人可以留台。當他們回到日本,卻因與祖國同胞口音及生活狀況相差甚遠,而無法認同自己與這個國家的牽絆,成了永遠無法找到自己故鄉的人。
《灣生回家》就是在講這群人的故事的紀錄片。
整部紀錄片透過出生地的追尋、成長記憶的回顧、戰亂奔走分離及返日後的生活狀況及感受,以線性時間的方式講述數名灣生的生命故事。其中沒有太多的官方論點的描述,也沒有討論到國民政府對日政策的書面紀錄;非常單純地,以一個人(家族)生命歷程的爬梳,來帶出大時代中他們心裡的錯亂及矛盾。我覺得這也是《灣生回家》這部紀錄片最為迷人的地方,它打破了我慣常認為歷史紀實的印象,總認為必須透過書面紀錄的追索及考究,透過史料的反覆驗證及辯論,才能夠真正還原出客觀的歷史事件。然而,歷史從來就沒有客觀過,這些過去的記憶詮釋權始終都是被權力核心或特定團體所把持,他們可以篩選出帶有目的性的知識來製造人的記憶,做為控制思想的手段。只有一種記憶是無法被控制的,那就是一個人親身經歷過的生命體悟。
《灣生回家》帶著每一位被訪談者,回到台灣,回到自己再也回不來的故鄉,尋找自己的記憶。在這些追尋過程中,他們慢慢地去說出自己的故事,自己曾經住在哪裡,為什麼家族會來到台灣,小時候曾經偷摘了哪家的農作物,而自己又認識了哪些兒時的玩伴;他們一家一家地尋找自己曾經熟悉的一切,但時間總是與他們作對,有些人早已離開,有些房子早就被拆毀,留下的只是一幕幕與自己照片難以疊合的現實。他們回到了日本,訴說著返日後各種生活困境及對抗;在那樣的戰亂時代,他們從來就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為了生活持續前進下去。然而,他們卻始終懷念著那段在台灣的時光及生活,對他們來說,他們好像被那樣的環境及空間給綁縛住了,他們習慣台灣的陽光卻不習慣日本冬天的雪,他們為了改變自己在台灣而形成的特殊日語口音,而努力地學習正統的古日文。他們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當台灣人了,卻也無法是日本人,他們的生命在時代中流浪永遠無法停止,他們的記憶始終懸在那次戰亂後的遷徙,看著台灣島消失在海平面,悲傷地唱起名為故鄉的日本歌謠。
我無法說灣生們所回憶的美好在台生活,就可以抹除掉日本殖民台灣的事實;非常有趣的是,某種程度上,我也可以理解到,並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把台灣當作一個次等的地域。許多灣生都認為自己是會在台灣生死的,他們在求學過程對台灣人為了要贏過日本人而拼命在學業取得更高的成績感到吃驚,他們並沒有完全認識到自己與台灣人的不同;儘管他們受到政治無所不在的影響,意識上卻是離政治非常遙遠。在這樣的觀點下,我覺得若用全然政治的、國族的角度去思考這段歷史,會變得非常彆扭(或許這也使得這段歷史就像灣生的身分一樣,被群體記憶放逐),但卻又不能忽視這段記憶。這段記憶甚至呈現了更多元的台灣面貌。我曾經有段時間一直糾結於所謂台灣歷史真實的挖掘,而我所針對的台灣歷史都是太過有政治目的性的,渴望找到自己立身的根源;但歷史從來都不只是從這樣的角度去理解認識,我慢慢地在許多小說、書籍發現,那些從來沒被收納在「重大歷史事件」,被人們所遺忘的微不足道的歷史,其實往往重建了某個時代的切片,這些切片都是私人的、主觀的、情感的;我卻更為相信那些非常直覺、未受驗證的描述。這樣的相信並不是這些描述就是真的存在,而是那些抽象的、原始的感受,折射出我們可能在認識歷史處於某個立場的謬誤或缺漏。
看完《灣生回家》後,我非常感動。之於建立台灣主體性,《灣生回家》這段故事顯然一點也不重要(那是一群日人對台灣認同);之於中華民國,《灣生回家》始終被排除在外(他們是日人不是中華民族)。但我還是為自己來看這部紀錄片而感到幸福,看著白髮蒼蒼的被訪談者們,哭著,笑著,用著日語和有點彆腳的台語跟「故鄉」的人們說笑。我彷彿進入到時光倒流的想像,看見一點那個從來不被納入討論的時代切片;這些微小的故事,讓我了解到原來我現在生活的空間有這樣發生過這樣的故事,有這樣與我相差這麼多的人這麼認同我生活的這塊土地,我感受到戰禍切割過的歷史斷裂在我們之間作用著,我感受到他們永遠無法歸鄉的情感,就像是我始終無法感受到自己所生活這片土地原本的記憶及思考。台灣人與灣生,他們從來無法進入政治,始終被政治脅迫改變自己,最後又被政治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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