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日 星期二

[雜感] 電影《不絕之路》觀後感

2015.11.01


作為以社會議題為敘事主題的電影中,奇士勞斯基的《不絕之路》無異是一大亮點。不同於好萊塢傳統以英雄觀點聚焦於單一一位人物,或是日本電影《革命青春》中之於學生運動趨於激進的反省及沉思等社會議題電影的第一人稱視角(直接涉入於運動),奇士勞斯基除了以其慣常的獨特影像美學來述說此一哀愁悲傷的故事,更將其視角完全抽離社會本身,而是以一個死去的理想主義者的靈魂,旁觀波蘭1980年代團結工聯的罷工運動。這樣的敘事高度,宛如唐德里羅的短篇小說〈第三次世界大戰的人味時刻〉裡,那顆遙望地球的人造衛星,繞著地球,將所有的動盪及美麗收入那對溫柔的雙眸之中。也因為這樣的高度,在《不絕之路》中,將社會運動的理想性、國族文化中的理想性、階級間價值的取捨以及現實中鐵牢般的體制,揉合進如詩般的流動影像中。


整個故事大致上以兩條故事線交織形成,一是妻子對於亡夫(一名理想主義的律師)的思念,透過不斷地翻找遺物已拼湊回憶所愛之人(考究不被了解的歷史),又或是於陌生人中尋找丈夫的相似身影(外來文化的投射及入侵),以填補自己逝去的缺口。最終妻在一個意外的催眠療程見到了死去的丈夫,當她欲再次透過催眠見其丈夫,催眠師淡淡地告訴她,對於另一個世界,他其實一點辦法也沒有,妻子才真正感受到丈夫死亡的實感,以及那個屬於丈夫的靈魂的感受,其實是自己思念的殘餘。然而,導演在這個地方卻作了一個巧妙的機關,也就是在電影的開場,是透過死去丈夫旁白自己死亡的感受揭開故事序幕;另外,又安排了一隻黑狗的注視,以及案件檔案上的筆記,使得原先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靈魂,介入他無法存在的現世。儘管靈魂的介入使得故事敘事觀點存在一種旁觀的冷靜,卻也將某種無能為力的虛無(那個旁觀的幽靈始終無法做出任何實質的改變)注入這場理想與現實的戰爭。


第二個故事核心主軸跳脫出妻子對丈夫的思念(又或是對於理想性/國族想像的永懷)抽象情緒的表現,以更直接的方式去觀看戒嚴體制下的波蘭及其反抗者。妻子因為對丈夫的思慕,為延續其理想而將丈夫生前受理的政治犯案件辯護轉手給一名老律師(丈夫的好友,實用主義者),並時常對政治犯的妻子提出慰問及金錢的照顧。另一方面,政治犯則決議為其理想進行絕食抗議,此項決定卻影響了其妻子對於生活的恐懼(將女兒寄宿於鄰家;政治夥伴的離開;以及丈夫生命以及家庭未來的焦慮)。而老律師為了將政治犯安全帶出監獄,則對其遊說認罪協商並終止其絕食抗議。在此一多方衝突底下,女主角(妻)及政治犯之妻之於生活的對照,形成一種階級上對於價值取捨的歧異。其中有一段,當女主角最後一次造訪政治犯的家,政治犯的妻子對女主角說:「其實你根本不在這件事的發展,你只是沉浸在你自己的悲傷之中。」顯示出事件的發展(抗爭的種種折衝及生活的現實考量)並不是女主角看照的範圍,女主角在這個事件所在意的是延續丈夫的遺志(理想性/國族的追尋),兩者不同的位階對於被捲入社會事件中的價值感受,依然存在某一程度上的歧異(畢竟所處的環境及壓力是完全不同的)。另外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幕,則是政治犯與老律師於會客時的對話;老律師在遊說不成後,打開了會客室的窗戶,生氣地對政治犯說:「你不就是想活嗎?要不然你怎麼不用身體去擋坦克」「如果你不想活的話,就從這裡跳下去」(政治犯回答道:沒辦法,因為有鐵窗),以及最後老律師於案件結束時念的詩:「我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我從一隻蒼狼變成一隻癩狗/是狂風在無情抽打我的臉/是仰望天空的雙眼露出貪婪的光芒/還是身體襲來的,陣陣恐懼的回音/侵擾我的靈魂/也許是我的項圈/我一無所有,被人遺忘/我踉蹌,屈從,一隻喪家犬/主啊/您甚至憐憫卑賤的奴僕/賜與他們自尊,熱血可以譜成詩篇/請在無聲的哀求中割開我的喉嚨/賜與我自由的生活,流淚也情願」生命及理想的價值被放置同一擂台上比拚搏鬥,呈現出價值選擇的兩難以及決定後必然的受傷(這讓我想起母親及妻子溺水只能救一人時該選擇救誰的困境)。儘管最後政治犯做出了選擇,但導演並沒有對選擇的意義做出詮釋,也無意對政治犯的選擇進行臧否,而是讓現實中存有那種身不由己的無奈推到頂點,化作一句政治犯對女兒溫柔的話語:「我們回家吧。」


《不絕之路》的不絕,看似沒有結束,一切都還有希望,儘管反抗者依然在故事結束的同時留有餘命繼續生活;然而,這一切代價卻是屈服於政治核心的壓制。反抗者最後於夢中驚醒及流淚,也顯示著這樣的不絕之路,原是對於鐵幕的恐懼及害怕,他們最後不得不為心中最後的柔軟而戰敗。這樣的不絕彷彿遁入一個閉鎖式的絕望,或許仍有些許的光輛自高處的窗櫺灑落,但其自由意識卻是被圍困於窄仄的密室,活在斷捨理想的懊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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